秋分刚过,便利店的临期货架上开始出现袋装板栗。林夏蹲下去翻找时,指尖触到个硬纸筒——是沈砚藏的向日葵花束,干花的金色已经褪成浅褐,花茎上绑着张卡片:“后山的花该收籽了。”
她抱着花束往回走,路过画廊时看见沈砚正站在梯子上换展签。靛蓝色的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腰的旧疤痕——是三年前烧画时被碎玻璃划的,现在淡得像片云。“小心点。”林夏仰头喊,花束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个金色的惊叹号。
沈砚低头时,睫毛扫过展签上的名字。新展叫《季节标本》,第一幅就是他画的向日葵籽,饱满的褐色颗粒里嵌着片焦黑的画纸残片。“老板说这是‘时间的结晶’。”他跳下来时,工靴在地板上磕出闷响,“其实是上周收籽时,在土里挖到的。”
后山的向日葵已经割倒了,秸秆捆成垛立在坡地,像排沉默的卫兵。林夏蹲下去捡落在地上的花盘,指尖被花籽硌得发痒,突然摸到个光滑的东西——是枚银戒指,向日葵形状的,戒托上缠着圈蓝布条。
“本来想藏到霜降再给你。”沈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手里攥着把镰刀,刀刃上还沾着泥土,“我爸说,霜降收的籽最饱满,就像要藏到最久才说的话。”林夏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好,戒托内侧的疤痕纹路贴着皮肤,像道温热的符咒。
收完最后一袋花籽时,天已经擦黑了。沈砚背着林夏往回走,秸秆在脚下沙沙响,像谁在低声数数。“明年种两排吧。”林夏的下巴抵着他的肩胛骨,那里的皮肤还带着阳光的温度,“一排榨油,一排留着当种子。”
“还要种在画室的窗台。”沈砚的脚步顿了顿,路过温室时往里瞥了眼,“把那些假花都换掉,让它们看看真花怎么长的。”林夏突然想起第一次进温室时,他摸着绢布花瓣说“这些花不会谢”,原来那时他就盼着有天能亲手种出会凋谢的春天。
便利店的灯在巷口亮着,新店员小姑娘趴在柜台上画素描,本子上是片向日葵花田,角落里标着“第107天”。“沈哥说每天画一笔,等画满三百六十五天,就送给你当结婚礼物。”她把本子推过来时,林夏看见最后一页画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站在花海里,头顶的太阳是靛蓝色的。
立冬那天飘起了冻雨。林夏在温室整理旧物时,发现沈砚藏在假花后面的木箱。打开时,樟脑丸的味道混着霉味涌出来,里面是叠在一起的画稿,最上面那张画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给向日葵浇水。
“我爸。”沈砚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杯姜茶,蒸汽在他镜片上凝成白雾,“他以前是植物学家,研究怎么让向日葵在冬天开花。”画稿里的男人总穿着件灰毛衣,袖口磨出了毛边,和沈砚现在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箱子底层压着本实验日志,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最后几页画满了简笔画,全是向日葵,有的长在雪地里,有的开在玻璃瓶里。“他生病后就画不了精细的了。”沈砚的指尖划过幅歪歪扭扭的花,“这是他最后画的,说像不像你第一次画的向日葵?”
林夏想起高三画册里那片幼稚的花田,突然明白有些相似不是巧合,是命运早在暗处牵好了线。她把画稿摊在温室的玻璃台上,冻雨打在窗外,像给这些旧时光盖上了层透明的印章。
卷发老板来送结婚请柬模板时,看见他们正在给假花掸灰。绢布花瓣上的灰被擦去后,露出底下的靛蓝色颜料——是沈砚三年前偷偷涂的,那时他总在深夜来温室,给假花补色,假装它们还在生长。“原来你早就在等了。”老板的红指甲点着朵假花,“等一个能让你相信真花会凋谢的人。”
沈砚突然抓起剪刀,把最旧的那株绢布向日葵剪了下来。“该让它们退场了。”他把断枝扔进垃圾桶时,林夏发现花杆里藏着张字条,是用实验日志的纸写的:“小砚,真花会谢才珍贵,就像人会离别才要更用力相爱。”
雨停后,他们把所有假花都搬了出去,堆在温室中央烧了。火苗舔舐着绢布花瓣,腾起的青烟里竟飘着淡淡的花香——是沈砚去年收籽时,在花杆里塞的干花瓣。“我爸说过,植物烧成灰也会留下香。”沈砚的睫毛上沾着火星,“就像有些回忆,烧不掉的。”
林夏把烧剩的灰烬装在玻璃瓶里,和那些向日葵籽摆在一起。阳光透过温室的玻璃照进来,灰粒在光里跳舞,像无数个微小的太阳。她突然想起便利店的临期酸奶,原来过期的东西不是消失了,是变成了别的样子,藏在时光的缝隙里。
冬至前夜,林夏在厨房熬向日葵酱。金黄的花籽在锅里咕嘟冒泡,甜香漫出窗户,裹着雪粒落在巷口的路灯上。沈砚抱着画框走进来时,鼻尖沾着点颜料,是他新调的赭石色,像花籽壳的颜色。
“画完了?”林夏往锅里撒了把冰糖,蒸汽模糊了眼镜片,“给我看看你的‘新年礼物’。”画框里是片向日葵花田,雪落在金色的花瓣上,却有朵花的中心藏着个小木屋,烟囱里冒出的烟弯成了心形。
“还差最后一笔。”沈砚放下画框,从口袋里掏出支银色颜料,在花田边缘画了串脚印,一对大的,一对小的,“等明年春天,我们就沿着脚印往花田深处走,看看能走到哪里。”林夏突然想起他爸的实验日志,最后一页画着条小路,尽头画着个问号,旁边写着“留给小砚和他的她”。
跨年夜的画廊很热闹。卷发老板穿着酒红色丝绒旗袍,举着向日葵形状的酒杯挨个敬酒。沈砚的老师坐在角落,翻着那本高三画册,突然指着画里弹吉他的少年说:“这孩子的指法,和沈砚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那年美术课窗外,弹吉他的少年就是沈砚。他穿着蓝白校服,坐在香樟树下,琴弦上挂着片向日葵花瓣——是她偷偷夹在琴箱里的,当时只觉得那男生的侧脸像幅画。
“其实我早认出你了。”沈砚在她耳边低语,手里的香槟杯碰出轻响,“你蹲在便利店货架前挑酸奶时,发绳上的向日葵吊坠,和高三那年琴箱里的一模一样。”林夏突然想起那个吊坠,是用第一幅向日葵画换的奖品,后来断了线,原来落在了他手里。
倒计时的钟声敲响时,沈砚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枚向日葵胸针,用去年的花杆雕刻的,花心嵌着粒饱满的花籽。“我爸的实验室里找到的工具。”他把胸针别在她的大衣上,金属贴着皮肤发暖,“他说雕刻花杆就像过日子,要慢慢磨才出形状。”
回到家时,锅里的向日葵酱已经凉透了。林夏盛了两勺放在面包上,甜香里带着点焦苦味,像沈砚画里的靛蓝色太阳。“明年做两罐吧。”沈砚咬了口面包,碎屑粘在嘴角,“一罐送给便利店的小姑娘,一罐埋在后山,等明年花开时挖出来,看看会不会变成酒。”
窗外的烟花在夜空绽放,林夏看着戒指上的向日葵在光里闪烁,突然明白最好的时光不是永不褪色,是像向日葵酱一样,把阳光、等待和一点点焦苦,都熬成温润的甜。
雨水节气那天,林夏在画室的窗台发现个异常。去年藏在花盆里的向日葵籽,竟然在结冰的土里发了芽,嫩黄的芽尖顶着层薄冰,像个举着水晶灯的小勇士。
“这不符合生长规律。”沈砚举着放大镜蹲在花盆前,眼镜滑到鼻尖上,“我爸的日志里说,向日葵籽要在五摄氏度以上才发芽。”林夏突然想起他藏戒指那天,在花盆里埋了个暖手宝,原来有些不合时宜的生长,是有人在暗处偷偷加热。
他们把发芽的种子移到温室,玻璃穹顶的积雪正在融化,水珠顺着弧度滑下来,落在新铺的泥土里,像在给种子鼓掌。沈砚用木牌给这株“叛逆”的向日葵做了标记:“2024.02.19,在冰里开花的勇气。”
画廊的新展“生命的例外”开幕时,这株向日葵已经长到半米高了。沈砚画了幅油画,把它和温室里最后一株没烧掉的假花放在一起,真花的嫩绿茎秆缠着绢布花瓣,像场跨越真假的拥抱。“这是‘可能性’。”他在画签上写道,“就像以为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和以为永远不会再爱的人。”
林夏在画展上遇见了沈砚的妈妈。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却梳着和画稿里男人一样的灰毛衣,手里攥着本相册,里面是沈砚小时候的照片,每张都抱着向日葵。“他爸走后,这孩子就把自己关在温室里。”老太太的手指划过张烧画现场的新闻剪报,“我知道他不是恨那些画,是恨自己留不住爸爸。”
林夏突然想起沈砚手背上的疤痕,原来那不是不小心烫伤的,是他在火里抢救最后一张画稿时留下的——画里是片雪地,只有一株向日葵在开花,旁边写着“给爸爸的春天”。
闭幕式那天,沈砚把那株冰里发芽的向日葵移到了花田。新翻的泥土里混着去年的秸秆灰,他蹲下去扶苗时,林夏看见他后腰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白,像条正在融化的雪痕。“明年这里会开满花的。”他的指尖触到土壤时,突然攥住了什么——是枚向日葵吊坠,断口处缠着蓝布条,正是她当年弄丢的那枚。
“在温室的假花里找到的。”沈砚把吊坠挂在她脖子上,金属贴着心口发暖,“原来我们早就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对方能找到的地方。”
芒种那天,花田的向日葵又开花了。林夏穿着白裙子站在花海中央,沈砚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的她无名指上闪着银戒,脖子上挂着旧吊坠,像串被时光串起的项链。
“老板说要把我们的故事画成绘本。”沈砚放下相机时,蜜蜂在他耳边嗡嗡响,“名字叫《过期的向日葵》,第一章就画便利店的临期酸奶。”林夏突然想起第一盒酸奶的保质期,原来他们的相遇,刚好在过期的前一天,像场精准的命中。
温室已经改成了画室,墙上挂着三幅画:沈砚爸画的雪地铁杆向日葵,沈砚画的冰里发芽的幼苗,林夏画的盛开的花海,三幅画的太阳都是靛蓝色的。“这是‘传承’。”沈砚摸着画框说,“就像花籽落在土里,总会长出新的花。”
便利店的临期货架前,新店员小姑娘正教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挑酸奶。“要挑红笔圈的,”她指着价签说,“沈哥说这种酸奶藏着最好的故事。”小女孩的手里攥着片向日葵花瓣,是从花田捡的,金黄的颜色沾着阳光的温度。
林夏蹲下去帮小女孩擦嘴角的酸奶渍,突然看见她脖子上的银饰——是枚缩小版的向日葵戒指,戒托内侧刻着道浅浅的疤痕。“妈妈说这是‘勇气’。”小女孩的奶音混着便利店的冷柜嗡鸣,“戴上就能像向日葵一样,冬天也能发芽。”
沈砚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手里拎着刚买的向日葵酱,玻璃瓶在阳光下晃出金亮的光。林夏走过去时,他突然把酱罐举到她眼前,标签上的保质期印着“永久”,旁边画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像小姑娘的涂鸦。
“我爸的实验日志最后写着,”沈砚的指尖划过标签,“向日葵的花期只有两周,但花籽能藏到来年。就像有些爱,看起来会凋谢,其实是换了种方式在生长。”
夕阳把花田染成金红色时,他们坐在小木屋前分吃面包。向日葵酱的甜混着麦香在舌尖散开,林夏突然咬到个硬东西——是粒完整的花籽,饱满得像颗小太阳。“这是今年的新籽。”沈砚笑着挑出来,埋进旁边的土里,“霜降时就能收了,到时候再做新的酱。”
风过时,花田的向日葵齐齐朝着太阳的方向倾斜,像片流动的金色海洋。林夏想起那些过期的酸奶、烧剩的画稿、冰里的种子,突然明白所谓永恒,不是永不改变,是像向日葵一样,在每个季节里认真生长,把所有的相遇、等待和伤痛,都酿成下一季的种子。
便利店的灯亮了,像颗悬在巷口的星星。林夏握着沈砚的手往回走,无名指上的银戒在暮色里闪着光,手背上的疤痕相触时,像两株缠绕生长的向日葵,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紧紧连在了一起。
原来最好的爱情,从来不是永不过期的承诺,是像向日葵一样,明知会凋谢,却依然在每个春天,拼尽全力朝着对方的方向,再次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