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缴费窗口，像一个吞噬灵魂的审判台。玻璃后面，工作人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石膏面具。她接过那张被雨水和汗水浸得边缘发软、皱巴巴的支票，目光扫过上面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江震霆**。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没有询问，没有惊异，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眼神波动都没有。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缴费凭证。她熟练地将支票塞进机器，冰冷的电子音响起，键盘敲击声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落下。
“滴。” 一声轻响。
“缴清了。账户已更新。” 毫无起伏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
缴清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轰然落下，将我最后一点支撑彻底碾碎。
没有如释重负，只有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拿那张打印出来的缴费凭证。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口袋里空了。
那个地方，曾经放着母亲的生命线，如今只剩下被雨水泡烂的灰烬和那张来自地狱的支票留下的、无形的、滚烫的烙印。
护士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钱不到位，所有治疗立刻停止……”
钱到位了。代价呢？
我像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麻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肾内科病房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冰冷的地砖寒意透过湿透的鞋底，直透骨髓。身体内部的高热与体表的冰冷形成诡异的拉锯战，让视线阵阵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在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推开病房门。
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病痛特有的、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三张病床，空气沉闷压抑。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了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
母亲躺在那里。
比下午护士描述的样子更加糟糕。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蜡黄的脸上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嘴唇干裂发紫。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浑浊涣散，失焦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大半。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手臂上插着滞留针，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和血压的曲线不规则地跳动着，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滴滴”声。
“妈……”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那个破碎的音节几乎发不出来。
病床旁边，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年纪看起来很小的护士正皱着眉头，动作有些生疏地调整着输液管的速度。看到我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同水鬼般狼狈的样子走进来，她明显吓了一跳，随即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同情和一丝责备。
“你是苏桂兰的家属？”她小声问，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
我僵硬地点点头，视线无法从母亲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移开。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护士下午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血压一直降不下来，心率也乱了……再不做透析，后果……”
“钱……交上了……” 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锈铁。
小护士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刚刚血压高得吓人，心率也快，我们都怕她撑不住了！现在缴上费了，透析室那边马上就能安排！” 她说着，动作麻利地开始检查母亲手臂上的针头，准备转运。
“撑不住了……” 这三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我看着母亲那副毫无知觉、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样子，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护士下午的咆哮，缴费窗口的冰冷，天台上的风雨和绝望，支票上的那个名字……所有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那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妈！！！”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病房压抑的寂静！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母亲冰冷僵硬的病床边！冰冷的金属床沿狠狠硌在胸口，带来一阵剧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灭顶的绝望！
“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钱……钱交上了！透析！马上就去做！妈！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 我死死抓住母亲那只枯瘦如柴、布满针眼和淤青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那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冰凉的石头。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和冷汗，疯狂地砸落在母亲的手背上，砸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嘶喊而彻底扭曲变形，带着血沫的腥甜。
“妈！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该……我不该签那个字！我不该……不该拿那个人的钱！妈！你醒醒！你骂我啊！你打我啊！！” 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如同毒蛇，疯狂噬咬着我的心脏，“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妈……求求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哭声在狭窄的病房里回荡，凄厉而绝望。旁边病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投来惊恐而同情的目光。那个小护士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上前阻止我摇晃病人，又不敢。
“女士！女士你冷静点！病人现在需要安静！你这样会……”小护士焦急地试图劝阻。
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眼前只有母亲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耳边只有心电监护仪那令人心慌的“滴滴”声！还有……护士那句“撑不住了”！
“妈……妈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晚晚……钱有了……真的有了……我们有钱了……你能好起来了……”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破碎的呜咽，额头死死抵在母亲冰冷的手背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恐惧而剧烈地抽搐着。
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腕表的手，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颀长挺拔、带着一身室外凛冽寒气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昂贵的皮鞋踩在病房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江烬。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剪裁完美的黑色大衣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衬得那张脸越发俊美逼人，却也越发地冷酷无情。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越过混乱的病房，越过那个手足无措的小护士，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扑倒在病床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的我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惊讶，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冰冷。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而吵闹的悲情戏码。
他的目光，如同两束实质的冰锥，穿透空气，穿透我的脊背，狠狠地刺进我早已血肉模糊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微微挑了一下眉梢。那细微的动作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审视蝼蚁垂死挣扎般的、纯粹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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