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的霓虹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邓佳鑫能感觉到左航的呼吸频率正在加快。台下观众的倒计时声浪穿透了劣质的隔音墙,震得化妆镜都在轻微颤动。
"五——"
邓佳鑫的视线落在左航攥紧的拳头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可乐罐里的棕色液体表面漂浮着未完全溶解的药粉,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四——"
他突然注意到左航的左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枚从不离身的银色耳钉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光。这是邓佳鑫第一次看到这个总是游刃有余的电子音乐制作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三——"
"你吃了什么?"邓佳鑫压低声音问道,伸手想去拿那个可乐罐。左航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皱眉。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能清晰地看到左航瞳孔的异常收缩,闻到混合着电子元件灼烧味和医院消毒水的气息。
"二——"
"别管。"左航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喉结上下滚动,"听着,等会上台后,如果我..."
"一!"
舞台监督踹开门的巨响打断了左航的话。邓佳鑫因为惯性向前倾身,嘴唇擦过左航的耳垂,尝到了金属耳钉的冰冷和汗水的咸涩。左航的耳机线不知何时缠在了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随着这个意外的动作绷紧成一条直线。
"该上场了!"监督的吼声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们在搞什么?电路短路了?"
左航迅速用拇指抹掉邓佳鑫嘴角的可乐渍,这个动作让监督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调试效果器。"他平静地说,同时利落地拽下缠在纽扣上的耳机线。塑料接头在邓佳鑫胸口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火辣辣的疼。
邓佳鑫想说些什么,但左航已经转身走向舞台。在走廊刺眼的灯光下,他注意到左航的脚步有些不稳,右手始终按着左耳,那里本该戴着耳钉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个新鲜的血点。
"等等!"邓佳鑫快步追上,抓住左航的手肘,"你确定你能上台?"
左航甩开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邓佳鑫从未见过的光芒:"我他妈等了十年就为了这一刻。"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病态的执念,"你知道被关在琴房里是什么感觉吗?每天十二个小时,弹错一个音就..."
舞台经理的催促声再次传来,左航猛地收住话头。邓佳鑫突然意识到,这个总是用冷漠伪装自己的少年,此刻正在他面前一点点崩裂。
"跟着我的呼吸。"左航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那片刺眼的聚光灯。
邓佳鑫站在原地,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小提琴,松香粉末不知何时已经在指间结成细小的颗粒。这和他想象中荣耀的时刻完全不同——没有兴奋,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在心底蔓延。
他深吸一口气,跟着走向舞台。刺眼的灯光立刻吞噬了他的视线,台下观众的欢呼声像潮水般涌来。但邓佳鑫的目光只锁定在那个站在电子合成器前的背影上——左航的黑色卫衣在强光下几乎变成剪影,只有那截露出的后颈在灯光下白得刺眼。
音乐社的其他成员已经就位。长笛手小林不安地看向邓佳鑫,用口型问道:"怎么回事?"邓佳鑫摇摇头,架好小提琴,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也在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左航的电子音墙突然从音响里倾泻而出,完全不同于他们排练过的任何版本。这段intro带着某种原始的力量,像是电子生物的啼哭,又像是深海鲸歌的变形。台下的欢呼声瞬间变成了惊讶的议论。
邓佳鑫抬头看向左航,发现对方正用左手按着喉结,右手在调音台上快速操作。这个姿势让他想起那个雨夜——左航让他触摸声带感受震动的夜晚。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将琴弓轻轻搭上琴弦。
当第一个小提琴音色切入电子鼓点时,邓佳鑫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从指尖传来。这不是他们排练过的旋律,却莫名地熟悉。左航转过头,在刺眼的舞台灯光下对他做了个口型:"呼吸。"
邓佳鑫闭上眼睛,让琴弓随着左航制造的声波频率移动。松香粉末在光束中炸开,形成金色的雾霭。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与音乐同步,右手的颤抖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这他妈什么鬼?"后台传来吉他社长愤怒的喊声,"说好的古典跨界呢?"
但台下的观众已经开始站起来,手机灯光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晃动。邓佳鑫在某个转身的瞬间看到左航嘴角的笑意,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表情,琥珀色的眼睛在舞台灯光下亮得吓人。
第二段落本该是长笛的solo,但左航完全颠覆了编排。他制造出一种类似心脏跳动的低频震动,通过舞台地板直接传递到每个乐手的身体里。邓佳鑫的小提琴不自觉地开始回应,高音区的泛音像月光下的回应,与左航的电子音效形成完美的对话。
音乐进行到高潮部分时,邓佳鑫注意到左航的动作开始变得不协调。他的右手在调音台上滑动时明显失去了精准度,额头上的汗水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更令人不安的是,左航开始频繁地摇头,就像在试图甩掉什么声音一样。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如雷般响起时,左航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合成器。邓佳鑫顾不得谢幕,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左航的嘴唇动了动,但邓佳鑫听不清他说什么——欢呼声太大了。他只能从口型判断出两个字:"耳...鸣..."
后台通道里,左航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靠在消防栓上。邓佳鑫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冷汗已经浸透了黑色卫衣。
"耳蜗高频区段听不见了。"左航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第三分钟开始。"
邓佳鑫的琴盒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些精妙的音乐对话,那些他以为的心灵相通,其实有一半是建立在自己的错觉上。左航根本听不见那些高音区的泛音,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技巧性段落。
"所以你让我跟着呼吸..."邓佳鑫的声音有些发抖。
"震动传导比空气传播损耗小。"左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伸手摘掉了右耳的耳机。邓佳鑫这才注意到他的耳道里有淡淡的血迹。"现在你知道了,天才小提琴手的光环下,不过是个..."
邓佳鑫吻住了他。这个动作如此突然,以至于左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通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邓佳鑫尝到了血和锂盐药片的苦味,还有某种更深层次的、无法言说的疼痛。
左航的牙齿在他下唇狠狠咬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颤抖着松懈下来,像终于找到调式的音符般契合进这个拥抱。
"我讨厌完美的东西。"左航的声音闷在邓佳鑫肩窝里,"但你每次拉错音的时候..."
消防门突然被撞开,刺眼的光线里站着满脸通红的陈语:"评委会在找冠军组合!等等你们在——"
左航迅速把邓佳鑫推向光源:"去吧,乖学生该去领奖了。"
邓佳鑫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左航皱眉:"药片和可乐,还是跟我?"
安全通道的灯又灭了。在重新降临的黑暗中,左航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远处传来评委宣布获奖名单的声音,但在这个被隔绝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左航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知道我吃过多少种药,看过多少心理医生。你知道我父亲..."
"我知道。"邓佳鑫打断他,手指抚上左航的左耳,那里还留着耳钉取下的伤口,"我知道你雨夜弹肖邦时会哭,知道你改乐谱时习惯咬笔帽,知道你把抗焦虑药藏在维生素瓶里。"他停顿了一下,"但我还是在这里。"
通道尽头传来寻找他们的呼喊声。左航突然抓住邓佳鑫的衣领,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吻上他的嘴唇。这个吻带着可乐的甜味和血的铁锈味,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
"带我走。"分开时左航低声说,声音里是邓佳鑫从未听过的脆弱,"在我说后悔之前。"
邓佳鑫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安全通道的灯再次亮起时,他们十指相扣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两个终于找到和声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