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溜进"静语小馆",正好落在我爸李建国正在切菜的案板上。菜刀规律地起落,胡萝卜丁在案板上蹦跳,可整个后厨安静得像时间停了电。我妈王秀莲端着刚炒好的宫保鸡丁出来,围裙带子松了半截,她用肩膀顶开后厨帘布时,玻璃门上的风铃晃了晃,却发不出声音——去年冬天被我哥李青峰不小心撞裂了,后来他用透明胶带粘了三道,现在倒成了店里的特色。
"雪见,三号桌要两笼蒸饺。"我妈走到收银台边,手指在记账本上快速敲了敲。我正擦着摆得歪歪扭扭的筷子,抬头就看见她围裙上沾着片芹菜叶,像只绿色的小蝴蝶停在那儿。
我腾出左手比划了个"收到",右手继续把筷子理得笔直。墙上的石英钟滴答走着,秒针每跳一下,店里的光影就挪动一毫米。靠窗那桌的老爷爷今天又穿了件灰扑扑的中山装,独自对着一盘凉拌黄瓜喝酒,酒杯底的倒影里,能看见我哥蹲在吧台后面修咖啡机,他耳朵上戴着的助听器早就过了保修期,时好时坏,这会儿正皱着眉头拍打机器侧面。
"咔嗒"一声轻响,咖啡机突然喷出一小股蒸汽,吓了我哥一跳。他猛地抬头,额前那撮总是翘着的头发颤了颤,然后不好意思地冲老爷爷咧嘴笑。老爷爷也笑了,端起酒杯朝他举了举,这个动作我看了三年零七个月,每个周三下午四点二十三分,老爷爷都会准时出现在这儿。
我把理好的筷子放进消毒柜,余光瞥见门口的钢化玻璃门被人狠狠推开。不是平时客人那种小心翼翼的推门方式,而是带着股子狠劲,好像门后藏着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风铃又晃了晃,三道胶带勒得更紧了。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前面那个挺着啤酒肚,花衬衫最上面三颗扣子都没系,露出脖子上金晃晃的链子。后面跟着个年轻点的,寸头,胳膊上纹着条过肩龙,站在门口就开始东张西望,皮鞋后跟在地上磕出"嗒嗒"的响。
我妈立刻迎上去,脸上堆着常年待客的笑,手里已经准备好了纸笔。可花衬衫根本不看她递过来的本子,径直走到中间的空桌旁,"砰"地一声把手里的黑皮包砸在桌上。酱油瓶震得跳起来,撒了几滴在桌面上,像几串黑色的眼泪。
"李建国呢?叫他出来!"花衬衫扯着嗓子喊,声音大得把老爷爷的酒杯都震出了圈波纹。我妈脸上的笑僵住了,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杠。
后厨的布帘"唰"地被拉开,我爸举着沾着面粉的手出来了,围裙上还沾着刚才切的胡萝卜丁。他看见花衬衫先是一愣,然后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干净了,手里的擀面杖"咕咚"掉在地上,滚到花衬衫脚边。
"哎哟,这不是大老板吗?"花衬衫弯腰捡起擀面杖,用两根手指捏着,像捏着什么脏东西,"怎么还亲自揉面呢?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是吧?"
我爸嘴唇哆嗦着,双手比划得飞快,手指僵硬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建业,你怎么来了""有话好好说""孩子们都在"——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了喉咙里含糊的"嗬嗬"声。
李建业,我爸的亲弟弟,我那个据说在城里做大生意的叔叔。上一次见他还是五年前爷爷的葬礼,他穿一身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却对我们一家都视而不见。
"比划什么?我看不懂!"李建业猛地把擀面杖扔回我爸脚边,"我今天来,是通知你们——这房子,下个月归我了。"
我妈手里的笔记本"啪嗒"掉在地上,蓝色封面摔出个角。她扑过去抓住李建业的胳膊,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嘴里发出急切的"啊啊"声,另一只手拼命指着墙壁上挂着的老照片——那是二十年前爷爷抱着小时候的我,站在刚开业的小馆门口拍的,照片上的红漆招牌还亮闪闪的。
"秀莲,你撒开!"李建业不耐烦地甩开我妈,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旁边的桌角上,疼得弯下腰。我看见她后腰的衣服慢慢洇出块深色,心里"咯噔"一下——上周她才因为搬米袋闪了腰。
"妈!"我冲过去扶住她,她疼得额头冒汗,却还是抓着我的手往李建业那边指,另一只手在我手心写着什么。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合同...假的...骗他..."
"什么假的?"李建业冷笑一声,从黑皮包里掏出一沓纸,"白纸黑字,你老公签的字!上个月还不出赌债,求着我帮忙,拿这房子做抵押。现在还不上钱,就想耍无赖?"
我爸突然发出一声像野兽受伤似的低吼,扑过去就要抢那沓纸。李建业早有防备,往后一躲,旁边的寸头立刻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我爸。我爸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吧台棱角上,疼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爸!"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吧台后面,脸上青筋暴起,手里紧紧攥着刚才修咖啡机的螺丝刀。他的助听器大概是调到了最大档,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怎么着?想动家伙?"寸头嗤笑着上前一步,故意用肩膀撞了撞我哥。我哥比他高半个头,可常年在后厨忙活,手臂上全是结实的肌肉。他扬了扬手里的螺丝刀,寸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青峰,放下!"我急忙喊道,同时死死按住我哥的胳膊。我知道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但他看懂了我的口型,也感觉到了我按在他胳膊上的力气。他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嘶吼,眼泪混合着汗水往下淌,滴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
"听见没有?你妹妹都让你放下。"李建业慢悠悠地说着,用手指敲了敲那沓纸,"我今天来,是好心通知你们。下个月十五号之前搬走,我还能让你们体面点。不然..."他顿了顿,眼睛扫过店里老旧的桌椅,"我直接叫拆迁队来,到时候这些破烂玩意儿,可就都保不住了。"
靠窗的老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那半杯白酒。他走到李建业面前,把酒往桌上一顿:"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李家在这儿开饭馆三十年,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这么做,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妈吗?"
李建业瞥了他一眼,像看什么脏东西:"你谁啊?我家的事,用得着你个老不死的多管闲事?"
老爷爷气得胡子都抖了:"我是你张大爷!小时候还抱过你!你爹妈怎么教你的..."
"滚蛋!"李建业猛地推开张大爷。老人踉跄着后退,手里的酒杯脱手而出,在地上摔得粉碎,白酒混着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
那一刻,整个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我看见我妈捂着嘴无声地哭,眼泪从指缝里涌出来;我看见我爸挣扎着想爬起来,后腰却疼得使不上力;我看见我哥的手还紧紧攥着螺丝刀,指关节白得吓人;我看见张大爷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后脑勺隐隐有血流出来。
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震得耳朵嗡嗡疼。
厨房门口的角落里,立着我那把蓝色的木吉他。琴身上有三道浅浅的划痕,是去年练琴时太用力,指甲划出来的。本来是要带去参加省赛预选赛的,可上周我把报名表偷偷藏进了抽屉最底层——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闲钱去比赛。
但现在,我看着那把吉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摸到琴弦的感觉。冰凉的弦,温润的木,指尖拨动时微微的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手臂爬上来,钻进心里最软的地方。那时候我爸把我举起来,让我趴在吧台顶上,他和我妈、我哥站在下面,看着我拨弄琴弦,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亮。
"我叫李雪见,"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道,"虽然我的家人听不见声音,但我知道,音乐能让我们说话。"
现在,我需要说话了。
我慢慢松开扶着我妈的手,一步步走向那把吉他。我的脚踢到了地上的玻璃碴,"咔嚓"一声轻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李建业和寸头都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莫名其妙。
我把吉他从琴套里取出来,琴弦上落了点灰尘。我用袖子擦了擦,然后调了调音。E弦有点松了,我拧了拧旋钮,"嗡"的一声,低沉的震动传遍全身。
"你要干什么?"李建业皱起眉头。
我没有回答。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白酒的辛辣,有酱油的咸香,还有我妈后腰渗出血液的淡淡腥气。然后我睁开眼,手指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和弦炸开的时候,整个小馆都在震动。不是夸张的修辞,是真的在震——挂在墙上的老照片晃了晃,桌子上的酱油瓶又跳了一下,连天花板上的旧吊扇都跟着转了半圈。我用的是最大的力气,指尖狠狠往下压,好像要把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全都砸进这六根弦里。
这是我自己写的歌,没有名字,只有一段旋律。高二那年我被同学嘲笑"哑巴家的孩子",躲在房间里写出来的。那时候我以为生活最糟也就那样了。
歌声从喉咙里冲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平时练唱时的温和嗓音,而是带着沙哑的嘶吼,像要把嗓子喊破。我看见李建业的脸色变了,他大概没听过有人用这么难听却又这么有劲儿的声音唱歌。
寸头想上来拉我,刚迈出一步,我突然用拨片狠狠划过低音弦,刺耳的噪音让他猛地捂住耳朵。我趁机往前逼近一步,吉他几乎要碰到李建业的花衬衫。
"这房子是我爷爷盖的,"我一边唱一边吼,手指在琴弦上疯狂跳跃,"我爸妈守了三十年!凭什么给你这个混蛋!"
我爸挣扎着爬起来,他听不见声音,但他看懂了我的口型,看懂了我脸上的表情。他突然冲到吧台后面,从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全是这些年的账本。他抓出一把账本朝李建业扔过去,黄色的纸页像雪片一样飞起来。
我妈也不哭了,她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母女俩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她突然伸手抱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背上。虽然隔着衣服,我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不是害怕,是激动。
我哥也走过来了,他站在我们对面,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锅铲。他没有哭了,眼神里有种我从没见过的坚定。他对着李建业比划着什么,动作又快又狠——我看懂了,是"滚出去"。
张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扶起来了,坐在椅子上,头上包着我妈找出来的干净毛巾。他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用力拍着桌子,跟着我嘶吼的节奏,一下一下,像在打拍子。
李建业彻底慌了。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这几个"哑巴"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他想往后退,却被地上的账本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沓所谓的"合同"飞了起来,散落在我脚边。
我停下弹奏,弯腰捡起一张纸。上面的确有我爸歪歪扭扭的签名,还有红色的手印。但日期是上个月十五号——那天我爸崴了脚,整天都在医院,怎么可能去签这种东西?
"这是假的,"我把纸举到李建业面前,声音因为喊得太用力而沙哑,"我爸那天在医院,医生可以作证。"
李建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了看周围——我爸举着账本,我妈攥着拳头,我哥拿着锅铲,张大爷虽然坐着却像头随时准备扑上来的老豹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好多邻居,都扒着玻璃往里看,对着他指指点点。
"好...好你们等着!"李建业爬起来,也顾不上捡地上的文件,狼狈地冲向门口。寸头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李建业,犹豫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黑皮包都忘了拿。
门被推开又关上,风铃还在晃。阳光重新照进来,落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碴和纸张上。店里一片安静,只有我们几个人的喘气声。
我妈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用手背抹着眼泪。我爸走过来,笨拙地拍着她的背,然后又转向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突然抱住我,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热乎乎的。
我哥也过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指了指吉他,又指了指我,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骄傲笑容。他伸手比了个"厉害"的手势,然后又做了个弹吉他的动作,最后竖起大拇指。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吉他,琴弦还在微微震动。阳光照在琴身上,那三道划痕闪闪发光,像三道金色的伤疤。
张大爷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丫头,唱得好!比收音机里那些明星唱得都好!"他顿了顿,又说,"你爷爷要是还在,肯定很高兴。"
我突然想起藏在抽屉最底层的报名表。省赛的预选赛下周就开始了,一等奖的奖金,正好够还李建业说的那笔"赌债"。
我把吉他小心翼翼地放回琴套,然后转身走进吧台后面。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张被我揉得皱巴巴的报名表静静地躺在那儿。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参赛曲目"那一栏,我拿起笔,在后面写下三个字:
《无声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