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路灯闪了两下彻底灭了,音像店老板连忙摸出手机照明。屏幕蓝光映着他脸上的惊讶:"你看这评论区吵翻天了!有人说要让你决赛唱不成,还有人说要众筹给你买新吉他。"
我退出视频页面,发现林老师又发来条信息:"明晚决赛加了直播环节,省台会转播。"指尖在"破吉他还能撑住吗"几个字上悬了半天,最终还是删掉了。
"小姑娘,你这琴......"老板摸着我吉他箱上的裂痕直叹气,"我认识个修琴的老师傅,住桥洞底下那个,手艺绝了!"
我抱着吉他往桥洞走时,夜风卷着碎雨点子砸下来。琴箱里的旧毛衣吸了潮气,变得沉甸甸的。路过24小时便利店,玻璃门上的倒影里,天蓝色裙摆沾着的暗红血迹像朵开败的花。
桥洞底下果然亮着盏小马灯。一个穿军大衣的老头盘腿坐着,面前摆着排调音扳手,全是用旧自行车零件改的。他看见我怀里的吉他箱,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是你?网上唱歌那丫头?"
我蹲下来打开箱子,破损的琴箱在马灯光下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老头用镊子夹出卡在裂缝里的瓷片,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勾,跑调的音符在桥洞回荡。
"琴颈没断,"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各种型号的木胶,"但音梁裂了,得拆开重粘。"
雨越下越大,桥洞顶上的积水顺着石缝往下滴。我数着水滴声等了半小时,老头突然把吉他举到灯前:"你看这里。"琴箱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白裙的姑娘抱着同款吉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我闺女。"老头用袖口擦了擦照片,"十年前比赛前琴也摔成这样,我熬夜给她修好,结果......"他喉咙哽了一下,"结果决赛当天让人推下楼梯,腿断了。"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照片上姑娘的眉眼,和林老师有点像。
"这琴你得带着杀气弹。"老头突然把吉他塞给我,弦钮还在滴着胶水,"别想着赢,想着怎么让那些混蛋疼!"
回到家时,我爸正蹲在院子里修灯泡。他举着螺丝刀的手悬在半空,看见我怀里修好的吉他,突然"咚咚咚"跺了三下脚——这是我们家最隆重的庆祝方式,比任何掌声都响亮。
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攥着锅铲。她看见我就往我兜里塞了个热鸡蛋,又比划着问比赛结果。我张开手比划"直接晋级",她激动得直拍大腿,锅铲上的面粉落了我一肩膀。
"哥呢?"我四处张望。我爸指了指阁楼,阁楼门缝透出微光,还传来"沙沙"的写字声。
我轻手轻脚爬上去,看见我哥正趴在地板上画图。旧报纸铺了满地,上面用红笔画着餐馆改造图,收银台位置写着"雪见音乐角"。他的台灯是用酱油瓶改的,灯泡瓦数太低,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努力展翅的鸟。
"哥,你胳膊上的伤......"我看见他校服袖子上渗着血。他慌忙把袖子撸下来盖住纱布,笑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苹果塞给我——是批发市场捡的次果,半边都烂了,他用刀挖得干干净净。
后半夜我被雷声惊醒,发现厨房灯还亮着。我妈蹲在灶台前炒花生,锅里的油星子溅在她手背上,烫出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她把炒好的花生倒进麻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
"妈,你怎么不睡?"我走过去帮她搓花生壳。她比划着说要赶早市,这些花生能卖十五块。我突然想起银行到账的五千块,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明天决赛,我不去了。"我把花生仁倒进玻璃瓶,"我跟你去早市。"
我妈突然把玻璃瓶摔在地上,碎玻璃混着花生仁滚了一地。她第一次对我比划狠话,手指戳着我的额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手背上。
"雪见!唱!"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这个词她说得含糊不清,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凌晨三点,我抱着吉他坐在屋顶。雨已经停了,星星从云缝里钻出来,落在琴弦上闪着光。远处传来我爸和我哥修补门板的声音,榔头敲在钉子上,"砰砰砰"的节奏正好能跟上心跳。
决赛当天下午,我正在阁楼调弦,楼下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我冲下去看见李建业站在柜台前,手里把玩着我爸的镇店之宝——那个刻着"诚信为本"的祖传砚台。
"小侄女,借你爸的砚台用用。"他掏出支红笔,在墙上写:"欠债还钱,今日拆迁"。红漆顺着墙往下流,像一道道血痕。
我哥抄起板凳就砸过去,被李建业带来的人死死按住。我妈扑上去抢砚台,被他狠狠一推撞在酒架上,青花瓷瓶碎了一地。
"李建业!"我抱着吉他挡在我妈面前,弦绷得太紧发出嗡鸣,"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李建业突然伸手掐住我下巴,酒气喷在我脸上:"报警?你爸那营业执照早就过期了。"他摸出手机晃了晃,"我刚收到消息,张副局长保释出来了,他还说要亲自来给你决赛捧场呢。"
我狠狠咬在他手背上,铁锈味在嘴里爆开。他疼得嗷嗷叫,甩开我时我后脑勺撞在展示柜上,吉他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妈的!"李建业抬脚就要踹琴,我爸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这个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男人,此刻像头被激怒的老牛,死死咬着李建业的裤管不放。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李建业撂下句"决赛场上见"就跑了。我爸瘫坐在地上,裤腿被撕开个大口子,膝盖磕出的血染红了磨白的解放鞋。
去文化宫的路上,我哥用创可贴给我贴后脑勺的伤口。公交车摇摇晃晃,他晕车晕得脸色发白,却坚持要陪我到赛场。路过乐器店时,他突然拉着我下车,指着橱窗里那把三千块的民谣吉他,眼睛亮得惊人。
"哥,不用......"我拽着他往回走。他却固执地掏出个铁盒子,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大面额是十块,最小是一毛。
"给你买琴。"他把钱塞进我手里,硬币硌得我掌心疼。我想起他每天凌晨三点去批发市场搬菜,想起他为了节省公交钱走五公里路,想起他宁愿自己不吃午饭也要给我买草莓。
决赛后台挤满了记者,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林老师把我拽进化妆间,镜子里映出个陌生的女孩——后脑勺贴着歪歪扭扭的创可贴,裙摆沾着厨房的油渍,吉他上还留着没擦掉的指痕。
"紧张吗?"林老师往我脸上拍粉底液,她的戒指蹭过我额角的伤疤,"我带了备用吉他,在......"
"不用。"我按住她的手,"就用这把。"
候场区突然骚动起来。张副局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来,胳膊上赫然戴着组委会嘉宾的红绸带。他看见我就笑了,嘴角的褶子像条毛毛虫:"小朋友,好好表现啊。"
林薇薇跟在他身后,穿着镶钻的演出服,手里的奖杯亮得刺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最佳台风奖"。她故意撞了我一下,奖杯在我吉他上划出道新痕:"乡巴佬,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主持人报幕的时候,我听见台下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前排几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交头接耳,手机屏幕上是李建业的照片。林老师突然从后排挤过来,往我手心塞了个东西——是那个刻着"教育局"的打火机。
"这是证据。"她压低声音,"如果他们敢断电,就把这个举起来。"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时,我突然想起桥洞下那个修琴老头的话。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评委席,落在最后一排——我哥正举着个自制的灯牌,硬纸板上用红笔写着"我妹最棒",字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霓虹灯都亮。
吉他弦拨动的瞬间,全场突然安静下来。我闭上眼睛,把所有的愤怒、恐惧和爱都揉进旋律里。
"叔叔闯进家,砚台染了血,妈妈的眼泪,比碎瓷更烈......"我看见张副局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爸爸咬着牙,哥哥守着门,这把破吉他,就是我的盾......"
评委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悄悄按了手机。我知道他们要断电了,就像十五年前他们剪断我家饭馆的电线那样。
"我站在台上,唱破这黑夜,你们听不见,就看见血......"唱到最高音时,全场的灯果然灭了。黑暗中,我听见林薇薇得意的笑声。
突然,无数光点从观众席亮起——是观众们打开了手机手电筒。星星点点的光汇聚成河,照亮了我怀里的吉他,照亮了我额角的伤疤,照亮了所有人的脸。
"谢谢你们。"我哽咽着,重新拨动琴弦。这一次,全场观众跟着我一起唱,我哥的声音最大,像头快乐的小狼崽。
音乐结束时,张副局长想溜,却被记者堵在了门口。我抱着吉他鞠躬,发现李建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角落里,手里还攥着那个祖传砚台。他看见我看他,突然把砚台放在地上,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后台突然响起欢呼声。林老师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是直播画面——在线观看人数突破了一百万。那个修琴的老头在评论区留言:"这才是弹琴该有的杀气!"
领奖台上,主持人把冠军奖杯递给我。纯金的杯身沉甸甸的,刻着我的名字。台下,我爸我妈我哥挤在最前排,用力挥舞着手绢。他们听不见掌声,却能看见所有人站起来为我欢呼,看见聚光灯在我身上亮得像太阳。
"李雪见同学,"主持人把话筒递到我嘴边,"你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我举起奖杯,对着台下喊道:"我爸妈是聋哑人,但他们给了我全世界最动听的爱!"
话音刚落,全场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我听见了这辈子最响亮的掌声——不是用手拍的,而是用脚跺的,"咚咚咚"的节奏,和我爸庆祝时跺脚的声音一模一样。
下台时,我哥突然把我拽到角落里,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是那个他用捡来的木板做的吉他盒,边角用铁皮包好了,上面用红笔写着:"我妹是冠军"。
我抱着奖杯和吉他,跟着爸妈往家走。夜风温柔,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拉长了四个影子。路过巷口那家音像店时,老板正在放我的歌,整条街都听得见。
"明天去看房子吧。"我突然说,"林老师说有个音乐学校在招人。"
我爸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然后他抬起手,用手语比划:"无论你去哪,家永远在这里。"
巷子深处,我们家的小饭馆还亮着灯,像茫茫黑夜中一颗倔强的星。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新的故事又会开始。但今晚,我只想抱着我的吉他,抱着我的家人,在这首无声的协奏曲里,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