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许沐晴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第七次尝试抬起手臂去够呼叫铃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许晏端着保温桶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背后漫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毛衣，衬得脸色越发苍白，眼下挂着两片浓重的青黑。

"护士说你又不肯吃止痛药。"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金属与木质表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许沐晴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新增了一道伤口，结着暗红色的痂。

"我不需要——"

"脑震荡患者必须控制疼痛程度。"许晏打断她，声音平板得像在背诵教科书。他拧开保温桶的动作很小心，热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老巷口的皮蛋瘦肉粥，加了你喜欢的脆油条。"

粥的香气唤醒了许沐晴的饥饿感。她刚要伸手，许晏已经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这个动作让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发梢还带着室外的潮气。

"我自己来。"许沐晴说，却在抬手时牵动了肋骨的伤，倒抽一口冷气。

许晏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固执地举着勺子，目光落在她额角的纱布上："医生说至少还要观察三天。"粥勺微微颤抖，在碗沿碰出细碎的声响，"颅内血肿...不能大意。"

阳光慢慢移到被单上，照亮许沐晴手背的淤青。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触碗壁的声音。许晏喂食的动作很笨拙，每次都要确认粥的温度才递过来，像是在完成某种精密实验。

"林雅薇来过了？"许沐晴突然问。她注意到床头柜上的小苍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许晏的勺子"当啷"一声掉进碗里："早上九点十七分。"他准确报出时间，"带了水果，被护士拦在外面了。"他嘴角绷紧，"她父亲是市立医院的副院长。"

"那些照片..."

"删除了。"许晏抽出纸巾擦拭她嘴角，指节发白，"全部。"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找了计算机系的..."

话没说完，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灰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果篮。许沐晴立刻感觉到许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小晏。"男人声音沙哑，"我...我来看看许同学。"

许沐晴从未见过这样的许晏——他像只炸毛的猫，整个人都呈现出防御姿态。但当男人走近时，她突然认出了那双与许晏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眼睛。

"许叔叔好。"她主动打招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

许成山局促地站在床尾，手指不断调整着果篮的位置。他比许晏矮半个头，肩膀却同样宽厚，只是微微佝偻着，像是常年背负着什么重物。当他的目光落在许沐晴额头的纱布上时，整张脸都抽搐了一下。

"交通事故鉴定报告。"他突然从内袋掏出一个文件袋，"对方全责。行车记录仪显示..."他的声音哽住了，"许同学是为了躲避闯红灯的儿童。"

许晏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出去说。"

走廊上的争执声断断续续传进来。"...不需要你善后...""...律师已经...""...七年了你还想..."许沐晴数着点滴的速度，直到门再次打开。

许晏一个人回来，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他沉默地收拾着粥碗，动作粗暴得像在拆解什么机械结构。

"他去找了目击者。"许晏突然说，"还联系了最好的脑外科医生待命。"他冷笑一声，"总是这样，出事才来弥补。"

许沐晴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许晏的手指冰凉，皮肤上有细小的伤痕，像是反复洗过很多次手。

"你父亲..."

"别提他。"许晏打断她，却又在下一秒露出懊悔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决赛视频...要看吗？"

屏幕上出现老礼堂的三维模型，随着许晏的操作缓缓旋转。他解说的声音逐渐恢复平静，指出他们设计的每一个细节：西侧的无障碍坡道，保留原有砖墙的加固方案，还有那个标志性的玻璃穹顶——现在被加入了星光投影系统。

"评委特别表扬了声学设计。"许晏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的评委正指着图纸说什么，"说你提出的历史回音廊概念..."

许沐晴惊讶地看着他："那是你的创意。"

"我们共同的作品。"许晏纠正道，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像是阳光突然穿透了多日的阴云。

视频播放到最后，画面突然切换。许沐晴睁大了眼睛——那是她在决赛现场陈述的片段，镜头有些晃动，显然是偷拍的。她站在投影前讲解无障碍设施，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微发颤。

"你什么时候..."

"全程都在录。"许晏迅速合上电脑，耳尖通红，"需要...参考你的表达方式。"

窗外的光线渐渐变成金色。许晏起身去拉窗帘时，许沐晴注意到他走路时左腿有些跛。

"你的腿怎么了？"

许晏的动作顿了一下："没什么。"他转回身，突然单膝跪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什么？"

"工地那天...我说的话..."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有...所有事。"

许沐晴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发旋周围有几根翘起的呆毛。她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但肋骨的伤让她无法弯腰。

"我找到证据了。"她轻声说，"桥梁设计的原始图纸。"

许晏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许沐晴慢慢告诉他这半个月的调查：档案馆尘封的事故报告，建筑协会被忽略的签名鉴定，还有那个退休的调查员含糊其辞的暗示。

"你父亲确实修改了参数，"她斟酌着词句，"但他可能不知道会造成..."

"他知道。"许晏的声音突然冷硬起来，"他从来不相信我的计算。"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孤独，"十二岁生日那天，我解出了那道悬链线方程...他把它扔进了碎纸机。"

夜色渐渐笼罩病房。许晏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让气氛缓和了些。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各种法律文件和复印的图纸。

"七年了..."他翻到一页标红的文件，"我一直在收集这些。"

许沐晴这才意识到，那些传闻中许晏"鬼鬼祟祟"的行踪，那些他拒绝解释的翘课，全是为了洗刷父亲的罪名。她胸口突然涌上一阵酸涩，为这个独自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少年。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许晏的手指摩挲着文件边缘："谁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设计？"他苦笑一声，"连我父亲都不信。"

夜深时，许沐晴被轻微的响动惊醒。许晏蜷缩在陪护椅上睡着了，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一封写到一半的邮件："尊敬的评委会主席，关于我们的参赛作品，主要创意来自我的搭档许沐晴..."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许沐晴轻轻起身，忍着肋骨的疼痛给他盖上自己的外套。电脑旁放着本素描簿，她忍不住翻开——全是她的侧影：在图书馆查资料时皱起的眉头，画设计图时咬笔杆的小动作，还有那天在雨里大笑的样子。最新一页画的是病床上的她，下方写着一行小字："请快点好起来。"

一滴泪砸在纸面上。许沐晴慌忙擦去，却看到下一页的内容——那是张老礼堂的剖面图，但在原本设计喷泉的位置，被改成了一个小小的纪念碑：两个小人偶并肩站在微缩版的数学教研室前。

三天后的出院日，许沐晴在病房门口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许晏和他父亲站在走廊尽头，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但至少没有剑拔弩张。许成山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正低声说着什么。当许晏摇头时，他突然做了个让许沐晴惊讶的动作——深深鞠了一躬。

许晏僵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但当中年男人直起身时，许沐晴看到他脸上的泪痕，也看到许晏微微颤抖的肩膀。

"协会恢复了我的资格。"许成山离开后，许晏告诉许沐晴，声音有些哑，"他...把工作室转到了我名下。"

毕业舞会的邀请函在这天下午送到。许沐晴拆开烫金信封时，一张便签飘落出来："老礼堂改造前最后一场活动，星光主题。——筹备组"

"要去吗？"许晏问，目光落在她还未拆线的额角。

许沐晴把邀请函翻到背面——有人用铅笔在角落画了颗小星星："你画的？"

许晏的耳朵又红了："林雅薇...非要我帮忙设计舞会装饰。"

毕业典礼前的周末，许沐晴接到许晏的电话，带她去了城郊的半废弃建筑。当他在生锈的铁门前掏出钥匙时，许沐晴惊讶地发现锁孔周围没有锈迹。

"我爸...以前的 studio。"许晏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阳光突然涌入，照亮满墙泛黄的设计图。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张新裱好的证书——桥梁事故平反的官方文件。

许沐晴在角落发现了令人心酸的东西：一个小工作台，上面摆着简陋的制图工具和厚厚一叠快餐店收据背面画的草图。这是许晏离家出走期间的"工作室"。

"我想重启这里。"他轻触积灰的绘图桌，"从老礼堂改造开始。"阳光穿过破洞的屋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座正在重生的建筑。

许沐晴从包里拿出精心包装的礼物——一套古董绘图仪。当她打开底座的暗格时，许晏呼吸一滞：里面是那张被血染红的决赛设计图，现在已经精心修复。

"我们的第一个合作项目。"她将图纸铺在满是灰尘的工作台上，"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回去的路上，许晏突然在一家琴行前停下。"等我一下。"他说着冲进店内。透过橱窗，许沐晴看见他跟店员交谈，然后小心翼翼地试弹一架立式钢琴。当他弹响《月光》的第一个音符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琴声并不流畅，时有错音，但每个音符都重若千钧。许沐晴站在夕阳里，看着那个曾经阴郁的少年现在专注地追逐着旋律，阳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这一刻，她无比确信——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他们都会像老礼堂的砖墙一样，在保留原有风貌的同时，变得更加坚固。

而此刻，许晏转过头来对她微笑，琴声戛然而止。橱窗倒影中，他们身后是整片燃烧的晚霞，像极了初见那天，穿过彩绘玻璃落在礼堂地板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