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走的路多是山路,驴车在石子路上颠簸,车辕上的靛蓝帕子被风吹得猎猎响。林野把刀鞘上的木环转了又转,忽然勒住缰绳:“前面有烟火气。”
转过山弯,果然见着片竹篱围起的院子,炊烟从茅草屋顶钻出来,混着草药的苦味。我们刚在院外站定,就有个穿粗布褂子的汉子迎出来,背上还背着个药篓:“是赶路的?进来歇歇脚,我家婆娘刚熬了药茶。”
院子里晒着半匾草药,汉子的婆娘正蹲在石臼边捶药,见我们进来,擦了擦手往屋里让:“我家男人是走方郎中,这山里常有野兽,你们要是往南去,得备点防蛇虫的药。”
药茶是苦的,咽下去却有回甘。郎中给我们看他的药箱,里面除了草药,还躺着把磨得发亮的不锈钢小刀:“这是前几年在渔港买的,剖草药根特别利落,还不沾土腥。”他拿起林野的刀看了看,“你这刀更讲究,要是不嫌弃,我给你磨磨?”
林野解下刀递过去。郎中搬出磨刀石,蘸着清水细细打磨,刀刃渐渐泛出冷光,连带着贝壳挂坠都亮了几分。“这刀能斩能削,”郎中啧啧称奇,“就是缺个刀穗,挂着方便。”他婆娘听见了,从针线篮里翻出根红绳,三两下编了个穗子系在刀柄上:“红绳辟邪,走路稳当。”
歇脚时,我们帮着翻晒草药。米拉被一种带刺的草扎了手,婆娘赶紧摘了片叶子揉碎了敷上:“这是‘止血草’,山里到处都是,比金疮药管用。”鲁米看得认真,还把草药的样子画在本子上,说回去要告诉镇上的药铺。
临行前,郎中塞给我们个布包,里面是防蛇的药粉和几块草药饼:“过了前面的黑风口,就到古镇了,那里的打铁铺老周师傅手艺好,你这刀该让他瞧瞧。”
黑风口的风果然烈,吹得人睁不开眼。林野走在最前,刀柄上的红绳穗子在风里翻飞,像团跳动的火苗。我们互相拽着衣角往前走,忽然听见草丛里有响动,林野拔刀出鞘,寒光一闪——原是只受伤的小麂子,腿被兽夹划破了,正蜷在草里发抖。
“别动它。”林野按住要上前的米拉,用不锈钢刀割了段干净的布条,又撒上郎中给的药粉,轻轻裹住麂子的伤口。小麂子竟不挣扎,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们,等林野把它抱到背风处,才一瘸一拐地钻进了树林。
“它会好起来的吧?”米拉望着麂子消失的方向。林野把刀插回鞘里,红绳穗子扫过手心:“会的,这山里的生灵,皮实。”
走出黑风口,古镇的轮廓渐渐清晰。青石板路蜿蜒向上,尽头的铁匠铺冒着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顺着风飘过来,和刀穗的轻响缠在一起,像在催我们快点——老周师傅的打铁铺,正等着给这把刀,添上新的印记呢。
古镇的打铁铺藏在巷子深处,黑黢黢的门脸前竖着根铁旗杆,上面挂着个生锈的铁环,风一吹就“哐当”响。我们刚走到门口,就见个赤膊的老师傅抡着大锤,火星子从炉子里溅出来,落在地上像串碎金。
“老周师傅!”林野喊了一声。老师傅抬眼,汗水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他放下锤,指了指墙角的长凳:“先坐,这炉铁刚烧透。”
铺子角落里堆着各式铁器,锄头、镰刀、马掌,还有些小巧的铁环、挂钩。林野解下刀递过去,老师傅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刀刃,又掂量着刀鞘:“好钢,就是镀层薄了点,海边来的吧?潮气重,得加厚些。”
他把刀扔进淬火的水桶,“滋啦”一声腾起白雾。“我给你加层铬,”老师傅擦了把汗,“保准十年不生锈,切肉剁骨都不卷刃。”鲁米蹲在旁边看,忽然指着墙上的铁画:“这凤凰是您打的?真精神!”
“年轻时的手艺了,”老师傅笑,“现在眼神不济,只能打些粗活。”他从抽屉里摸出个铁制的小匣子,“这个送你们,装些零碎物件正好,防潮。”
米拉拿着小匣子翻来覆去看,突然指着铺子后院:“那是什么花?”后院的墙头上探出几枝红得发紫的花,花瓣像缎子,在风里轻轻晃。“是刺桐,”老师傅说,“能入药,治跌打损伤,比止血草还管用。”
等刀的时候,我们帮着拉风箱。林野跟着老师傅学抡锤,火星子溅在他胳膊上,他也不躲,只是咧着嘴笑。老师傅看在眼里,趁淬火的空当,在刀鞘的木环上又刻了个字:“韧”。“这刀得配个韧字,”他说,“就像你们年轻人,走南闯北,得有股韧劲。”
傍晚时分,刀终于镀好了。铬层闪着暗哑的光,摸上去凉丝丝的,刀刃在夕阳下几乎看不见,只在划过木柴时,才“唰”地露出锋芒。老师傅把刀递给林野:“试试?”他挥刀劈向旁边的废铁,铁条应声而断,切口齐整得像被裁纸刀划过。
离开打铁铺时,老师傅站在门口挥手,赤膊的脊梁在暮色里像块黑铁。米拉举着铁匣子跑在前头,里面装着刚摘的刺桐花,红得晃眼。林野走在我身边,刀柄的红绳穗子偶尔扫过我的手背,带着点痒意。
“往南是水乡,”他说,“听说那儿的桥都是石头砌的,能并排走八抬大轿。”
“桥边是不是有卖桂花糕的?”
“肯定有,比李婶做的还甜。”
风卷着打铁铺的火星味飘过来,混着刺桐花的香。我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铃铛轻响,和刀鞘上的贝壳挂坠碰在一起,像在说:别急,水乡的桥,正等着我们踏上去呢。
水乡的桥果然多,青石板铺就的桥面被踩得溜光,桥栏上爬满了青苔,倒映在水里,像幅被泡软的水墨画。我们租了艘乌篷船,船娘摇着橹,“咿呀”声里,船儿从一座桥底钻过,又迎向另一座。
米拉趴在船窗边数桥洞,数着数着就数混了,鲁米笑着递给她块桂花糕:“别数了,听说这儿的桥有七十二座,数完得等到天黑。”桂花糕的甜香混着水汽漫开来,和船娘鬓边别着的白兰花味缠在一起,让人心里发暖。
林野坐在船头,手里转着那把镀了铬的刀,阳光透过乌篷的缝隙落在刀面上,反射的光点在舱壁上跳。“你看那座桥,”他突然指着前方,“栏板上雕着鱼,和忘忧河里的鱼一个样。”果然,那座石桥的栏板上,每条鱼都摆着跃水的姿态,鳞片刻得细致,像要从石头里游出来。
船行到午后,靠岸歇脚。岸边有家茶馆,临窗的位置正对着座石拱桥。我们刚坐下,就见个穿蓝布衫的老者在桥边摆摊,卖些木雕的小船,船舷上刻着细密的水波纹。鲁米挑了只,老者笑着说:“这船能浮在水里,放片茶叶当帆,能漂到桥那头去。”
林野掏出刀,给老者看刀鞘上的浪花纹:“您看这纹路,能刻在木船上吗?”老者眯眼端详片刻,接过刀在手里掂了掂:“好刀,够沉。要刻这花纹不难,就是得多费些砂纸打磨。”他从木箱里翻出块梨木,“我给你们刻个小玩意儿,算见面礼。”
茶过三巡,老者递来个木雕——是只衔着桂花的小鱼,鱼鳍上的纹路和刀鞘上的浪花纹如出一辙。“这鱼叫‘回游鱼’,”老者说,“不管游多远,总会顺着水找回家。”林野把木雕揣进怀里,又把自己磨的木簪递过去:“这个换,您看值不值?”木簪上刻着简化的桥洞,是他昨夜在船里赶制的。
傍晚,船娘带我们去看“水灯”。家家户户把扎好的莲花灯放在水面,烛光从薄纸里透出来,顺着水流漂,桥洞下顿时浮起一片碎金。林野从怀里摸出那只木雕小鱼,放进一盏灯里,米拉赶紧往灯里添了片桂花糕碎屑:“给它当干粮。”
小鱼灯顺着水流漂向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桥洞。我们站在石桥上望着,直到它变成个小小的光点。林野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你说,它会漂回忘忧河吗?”
“说不定会,”我望着水里晃动的灯影,“就像咱们,走了这么远,遇见的人和事,不都像这水灯似的,一盏盏串着,没断过。”
船娘摇着橹往回走,乌篷船划破水面,搅碎了满河灯影。林野的刀在舱角泛着微光,红绳穗子垂着,偶尔被风掀起,像在应和远处的橹声。我知道,这水乡的桥,又给我们的故事,添了道温柔的褶皱。
明天,该往桥的另一头去了——听说那边的山里,有会结糖霜的野果
往山里去的路渐渐陡起来,晨露打湿了石阶,脚踩上去发滑。林野走在最前,刀柄上的红绳穗子一晃一晃,像在给我们引路。米拉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忽然蹲下身尖叫:“这果子是甜的!”
她手里捏着颗指甲盖大的红果,果皮上裹着层薄霜,放进嘴里一嚼,眼睛顿时亮了:“像糖!比桂花糕还甜!”鲁米也摘了颗尝,从包里翻出油纸包起来:“留点给后面的人,说不定谁渴了能解解馋。”
山里的树越来越密,阳光只能透过叶缝洒下碎金。林野用刀劈开挡路的荆棘,刀刃划过枝干,带着层薄霜的野果落下来,砸在我们手心里,凉丝丝的。“这叫‘糖霜果’,”他边劈路边说,“以前在猎户家见过,霜降后更甜。”
走到半山腰,遇见个采药的姑娘,背着半篓草药,手里还拎着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糖霜果。“前面有处山泉,”她指着密林深处,“水甜得很,你们可以去歇歇脚。”姑娘见林野的刀鞘别致,笑着说:“这花纹像极了山溪里的石头,摸上去肯定顺手。”
山泉藏在块巨大的岩石下,水流从石缝里渗出来,滴在水潭里,发出“叮咚”声。我们用随身的水囊接水,米拉干脆掬起一捧喝,水珠顺着嘴角往下淌:“比客栈的茶水还凉!”林野用刀削了根竹管,插进石缝里,泉水顺着竹管流进空罐,快得很。
歇脚时,林野从怀里掏出那只木雕小鱼,放在潭边的石头上。“让它也喝口甜水,”他笑着说,“说不定能长得更精神。”小鱼的尾巴沾了水汽,木纹显得愈发清晰,像真的要摆尾游进潭里。
往山顶去的路更难走,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林野先爬上去,再伸手拉我们,他的手心被石头磨得发红,却攥得很紧。米拉爬累了,赖在石阶上不肯动,鲁米就掏出油纸包的糖霜果:“吃完这颗就有力气了,山顶能看见云海呢。”
终于登上山顶时,夕阳正把云海染成橘色。远处的山峦像浮在浪里的岛,近处的糖霜果在暮色里泛着红光。林野把刀插在石缝里,红绳穗子在山风里飘,和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被夕阳拉得老长。
“今晚就在这儿歇吧,”他指着块避风的岩石,“生堆火,烤糖霜果吃。”火苗舔着枯枝,把果子烤得滋滋响,糖霜化成了黏黏的汁,甜香漫了满山谷。米拉边吃边数星星,鲁米则把今天的见闻画在本子上,画里的糖霜果亮晶晶的,像缀了层碎银。
我望着远处的云海,忽然觉得这一路就像爬山,看着陡,走起来却总有甜果子解渴,总有手可以拉。林野往我手里塞了颗烤得最软的糖霜果,指尖带着烟火气:“明天翻过山,就是平原了,听说那边的集市上,有卖会跑的木鸭子。”
山风卷着果香甜,吹得红绳穗子轻轻晃。我知道,这山顶的火,又把我们的故事,烘得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