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雨像是被捅破了的天,没日没夜地往下泼。豆大的雨点砸在塑料雨衣上噼啪作响,汇成水流顺着帽檐往下淌,顺着雨衣领子流进脖子。田里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脚踝,混着黑泥咕嘟咕嘟冒泡,每走一步都像陷在沼泽里,拔脚时能听见沉闷的“啵”声。
后陡门的田早被冲刷得不成样子,原本清晰的田垄泡在水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李耕耘咬着牙把刚接好的长竹竿插进排水口里,缠满黑色大力胶的竹竿没入大半,他吼了声“来搭把手”,声音被雨声吞掉一半。鹭卓和李昊跑过去帮他,其他的兄弟也两三人一组,和排水口作斗争。大家的动作都透着股麻木的机械感,手上的茧子磨得生疼,却早就没了知觉——从清晨到傍晚,神经早就被冷和累浸得发木。
卓沅的手冻得像两截红萝卜,指关节又红又肿,握着竹竿的力道越来越松。他想使劲把竹竿往排水口戳,胳膊却像灌了铅,抬到一半就坠下去,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他用力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滚进眼里,涩得他直抽气,可连抬手揉眼睛的力气都快没了。陈少熙本就穿的少,刚才急急忙忙骑着电动车赶来,手套都没顾得上戴,这会他的手指也冻得通红,雨水落在上边,分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陈少熙裹着件单薄的雨衣,早就被雨水泡透了,寒意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他蹲在排水口前,手里的铁棍戳了半天,那团堵着的烂泥却纹丝不动。“操!”他低骂一声,声音闷在雨衣里,带着股说不清的委屈。视线越过茫茫雨幕,田里的积水看不到头,远处的树影模糊成一片灰绿,他突然就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裤子,冻得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放着舒服的日子不过,跑到这鬼地方来遭罪图什么?天天跟泥巴和雨水打交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王一珩拿着刚绑好的竹竿往这边跑,经过他还问了一句:“需要帮忙不兄弟?”,陈少熙摇了摇头,依旧瘫坐在那,王一珩看他可能是真的累得不轻,点点头,又拿着杆子跑了。
正发怔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两个人。何浩楠和赵小童正合力抱着根粗竹竿,两人的雨衣上全是泥点子,像是在泥里打了滚。何浩楠的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糊着黑泥,沾着几根水草,可他喊号子的声音却亮得很:“一二——嘿!”赵小童跟着应和,两人弓着腰往前顶,竹竿猛地往排水口深处一钻,溅起的泥水劈头盖脸泼了他们一身。
陈少熙盯着何浩楠的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混着额角的泥,看着狼狈极了。可那双眼睛里却亮得很,像是有团火在烧。就在这时,竹竿猛地一松,排水口“哗”地涌出一股浊流,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就笑了起来。何浩楠笑得露出两排白牙,眼睛弯成了月牙,那股子傻气又透着股劲儿,像只刚抢着骨头的小狗,浑身带劲。
何浩楠抬手抹了把脸,额角的泥点子混着雨水往下淌,眼看就要流进眼睛里。赵小童伸手就往他脸上抹,手背擦过他的额头、脸颊,动作自然得像在给自己擦汗。同样满是泥巴的手掌蹭过何浩楠的脸,留下几道泥印,两人都没在意,还在笑着说“终于通了”。
陈少熙心里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说不清是烦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是不舒服。他别过脸,却听见脚步声踩着水泥地过来,何浩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坐着干嘛?起来动动就暖和了。”一只带着泥的手伸到他面前,陈少熙抬头,看见何浩楠脸上还带着赵小童抹的泥印,眼睛却笑得弯弯的,“没事,慢慢干,不着急。你看,这不就通了一个?还有兄弟们呢,怕啥。”
雨声还在哗哗响,可那只伸过来的手,却像是带着点暖意,烫得陈少熙心里那点莫名的不爽,突然就散了大半。
天色擦黑时,最后一个排水口终于“咕咚”一声通了。浑浊的泥水打着旋儿往下钻,在水面拉出个小小的漩涡,周围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退。李耕耘把铁锹往泥里一插,铁柄“哐当”一声立在那儿,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汗,咧开嘴笑的瞬间,露出两排沾着泥星子的牙。
“成了!”赵一博喊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突然就抱在了一起。冰凉的雨衣撞着冰凉的雨衣,却像是能撞出火星来,闷了一天的郁气全化作了粗声的欢呼。卓沅被挤在中间,原本冻僵的胳膊慢慢有了知觉,他低头看着自己糊满黑泥的手,又抬头看兄弟们脸上的泥道子,突然“噗嗤”笑出了声,接着笑声就像会传染,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混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
王一珩不知哪来的劲儿,突然蹦到何浩楠跟前,指着他脸上赵小童刚才抹出来的泥印子,笑得直不起腰:“嘿嘿嘿,脏狗!何浩楠你现在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小狗!”
何浩楠眼睛一瞪,伸手就去抓他:“王一珩你再说一遍?站那别跑!”王一珩早有准备,泥鳅似的一滑就蹿出去,踩着水在田埂上跑,泥水被他溅得老高。何浩楠追在后面,两人的笑声在雨幕里撞来撞去,惊飞了田埂边躲雨的几只麻雀。
鹭卓靠在铁锹上,看着那俩疯跑的身影,无奈地摇摇头,扬声喊了句“慢点儿!别摔着!”声音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他转头看向还坐在泥里的陈少熙,伸手把人拉起来:“走了,回屋烧点热水泡泡脚,明天还得干活呢。”
陈少熙被拉起来时,腿还有点麻。他看着何浩楠追着王一珩跑远的背影,那人的雨衣下摆沾着草叶,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真像只撒欢的小狗。刚才那点莫名的不爽早就没了影,只剩下浑身酸痛里透出的一点点轻快。雨还在下,但好像没那么冷了。
蒋敦豪坐在水泥地上,感慨:“我们又做了一件有结果的事啊。”风裹着雨丝吹过,把他的话送进每个人耳朵里。李耕耘刚把铁锹扛到肩上,闻言顿了顿,转头看了眼那群还在打闹的弟弟们,嘴角的笑意慢慢沉成了温柔的弧度。鹭卓走过来,挨着大哥坐下,两人的肩膀轻轻撞了撞。“刚来时谁能想到啊,”
鹭卓望着远处暮色里的田垄,声音里带着点恍惚,“一群连锄头都不会握的人,现在能跟老天爷较劲了。”
王一珩正好被何浩楠按在泥地里挠痒痒,笑得直打滚,听见这话含糊地喊:“那是因为我们人多!”何浩楠松开他,伸手揉了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泥手印子盖在他脑门上,自己先笑了:“这倒是真的,人多力量大嘛。”
陈少熙站在一旁,看着蒋敦豪脸上被雨水冲刷出的几道干净纹路,突然就懂了那种感觉。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把堵着的水沟通开了,把该做的活做完了,可看着彼此身上的泥、脸上的笑,心里就踏实得厉害。
是啊,又一次。又一次在狼狈里互相拉扯,又一次在快要撑不住时看见身边的人还在使劲,又一次在满身泥泞时,因为一句“通了”笑得像个傻子。这群吵吵闹闹的兄弟,就像田埂上的野草,单独看时弱不禁风,凑在一起,就什么风雨都能扛过去。
蒋敦豪抬手抹了把脸,把最后一点雨水擦掉,看向渐渐聚拢过来的兄弟们,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