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静语咖啡馆的玻璃窗上蜿蜒成河。
祁夏的铅笔尖悬在素描本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盯着窗外那个在雨中跳舞的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风衣,没有打伞,只是独自在街角旋转,手臂伸展,像一只折了翼却仍在尝试飞翔的鸟。
她的动作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笨拙,像是很久没有跳舞的人突然想起了身体曾经的记忆。但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件事值得她去做。
祁夏的笔尖终于落下,线条迅速勾勒出女人的轮廓——她微微仰起的下颌,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脸颊上的发丝,还有那双半闭着的、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眼睛。
“那是许沉。”林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杯热可可轻轻放在祁夏手边。
祁夏抬头,林修的目光也落在窗外那个舞者身上,眉头微蹙。
“你认识她?”
“嗯,她以前是市芭蕾舞团的首席。”林修的声音低了些,“三年前一场车祸,她的左腿胫骨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她再也跳不了职业芭蕾了。”
祁夏的笔尖顿住。
窗外,许沉的动作突然停滞,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雨中。她低下头,伸手按了按左腿,然后缓慢地、几乎是拖着步子走向街对面的老旧公寓楼。
“她现在住在附近?”
“嗯,就在后面的红砖公寓,四楼。”林修顿了顿,“她偶尔会来咖啡馆,但从来不说话,只是坐在角落里看一本旧相册。”
祁夏低头看向素描本上的速写——那个在雨中起舞的女人,明明动作破碎,却仍固执地想要抓住什么。
她突然合上本子,抬头看向林修。
“我想认识她。”
许沉第一次走进静语咖啡馆时,祁夏差点没认出她。
她穿着高领毛衣和长裙,走路时几乎看不出腿上的旧伤,只有微微紧绷的步态泄露了一丝不自然。她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相册,指尖轻轻抚过封面,却没有翻开。
祁夏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拿着素描本走了过去。
“请问……可以坐这里吗?”
许沉抬头,眼神有些警惕,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她点了点头,视线却落在祁夏手里的素描本上。
“你在画画?”
祁夏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声音比她想象的更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嗯,我……刚刚在窗外看到你。”她顿了顿,还是决定诚实,“你跳得很美。”
许沉的手指在相册上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那不算跳舞。”她低声说,“只是……身体还记得一些事。”
祁夏没接话,只是轻轻翻开素描本,推到许沉面前。
页面上是雨中那个旋转的身影,线条干净利落,没有刻意美化她的动作,却捕捉到了她仰头时那一瞬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雨。
许沉盯着那幅画,很久没说话。
“……能送给我吗?”她最终问。
祁夏点点头,小心地把那页撕下来,递给她。许沉接过,手指轻轻抚过纸面,然后打开那本一直没翻开的相册,将素描夹了进去。
祁夏瞥见相册里的照片——舞台上的许沉,聚光灯下的许沉,凌空跃起的许沉。每一张都带着凌厉的美感,和窗外那个在雨中踉跄的身影判若两人。
“我以前跳《吉赛尔》。”许沉突然说,“你知道那个故事吗?”
祁夏摇头。
“一个被欺骗的少女,心碎而死,化为幽灵,却仍在月光下跳舞。”许沉的声音很轻,“挺俗套的故事,但观众喜欢。”
她合上相册,抬头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现在我只能当个在雨天发疯的路人了。”
那天之后,许沉开始偶尔出现在咖啡馆。
她依然话很少,但会坐在祁夏附近,偶尔瞥一眼她的素描本。有时候,她会带来一些旧剪报——演出海报、报纸评论、某场演出的票根。祁夏渐渐从这些碎片里拼凑出她过去的模样——那个站在舞台中央,被掌声和灯光包围的许沉。
“你为什么不再跳舞了?”某个下午,祁夏终于问出口。
许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腿。
“医生说我可以跳,只是不能再做职业舞者。”她顿了顿,“但对我来说,如果不能跳到最好,那就不算跳舞。”
祁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那你为什么还在雨里跳?”
许沉看向窗外,阳光正好,街道干燥。
“因为……有时候,身体比脑子诚实。”
艺术展的筹备进入最后阶段,祁夏决定将许沉的故事加入她的系列。
她画了三幅画:
第一幅是舞台上的许沉,聚光灯下,她的脚尖绷直,裙摆飞扬,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第二幅是雨中的许沉,她的动作不再完美,甚至有些踉跄,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第三幅是一张空椅子,舞台上投射着一束光,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回来。
林修看到这组画时,沉默了很久。
“她会愿意你展出这些吗?”
祁夏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能看到……即使不再是首席,她依然是个舞者。”
艺术展前一天,许沉没有来咖啡馆。
祁夏犹豫了很久,最终拿着画去了红砖公寓。她在四楼的一扇门前停下,轻轻敲门,却无人应答。
正当她转身要走时,门缝下的一张纸条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弯腰捡起,上面是一行潦草的字:
“我去看你的展了。——许沉”
祁夏攥紧纸条,突然笑了。
她知道,明天的展览上,某个角落一定会站着一个沉默的女人,看着那三幅画,或许会想起雨中的自己—— 那个即使破碎,却仍在跳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