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亭那扇薄薄的塑钢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尘落空荡荡的胸腔上。
“打盹？老子花钱是让你来睡觉的？滚！一分钱也别想要！”
老板油腻的唾沫星子似乎还黏在脸上，混合着深秋傍晚冰冷的空气，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寒意。
尘落站在车流呼啸的街边，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掏着那件洗得发白、布满顽固褶皱的旧外套口袋，然后是同样单薄的裤兜。指尖触到的只有布料粗糙的纹理和几粒永远也掏不干净的灰尘。手机屏幕亮起，微信余额的数字刺痛了他的眼。末端那个小数点，像一只充满嘲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彻底崩塌的世界。
尘落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笑话。父亲在他五岁那年，卷走了家里仅有的存款，像一滴水蒸发在烈日下，再无踪迹。留下的，只有一个被彻底击垮的女人——他的母亲。
那个曾经温柔的女人，迅速被怨恨和酒精吞噬。
尘落的童年记忆里没有玩具和糖果，只有永远弥漫的劣质酒精的刺鼻气味，母亲歇斯底里的哭骂，以及摔碎的酒瓶在水泥地上炸开的刺耳声响。
家，从来不是港湾，是另一个需要他拼尽全力去填的无底洞。
成年，只是苦难换了一种更残酷的形式。
他像一匹被套上沉重枷锁的骡马，同时打着八份工：
天未亮去码头卸货，早高峰挤进油腻的后厨洗碗，午后顶着烈日发传单，傍晚钻进写字楼打扫厕所，深夜拖着灌铅的双腿去仓库理货，最后，才是那份刚刚丢失的、通宵的保安工作。
睡眠是奢侈品，吃饭是任务，身体是不断透支的机器。长期的超负荷运转和营养不良，早已将他的身体蛀空。
胃溃疡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在腹腔里灼烧，腰椎间盘突出让他每一次弯腰都如同酷刑，心脏时常毫无预兆地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医生冰冷的警告犹在耳边：
“再这样下去，脏器衰竭是迟早的事，离那个字（癌）…也不远了。”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能停。停下，他和那个沉溺在酒精里的母亲，就得一起饿死。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眼前晃动、重叠。冰冷的金属灯柱成了此刻唯一能支撑他摇摇欲坠身体的依靠。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八份工换来的，是此刻口袋里仅有的三毛七分，是这副行将就木的躯壳，是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更深沉的黑暗。希望？那玩意儿早被生活的砂轮磨成了粉末，随风散了。
“就这样吧……”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从绝望的深渊里浮起。他靠着冰冷的灯柱，身体缓缓下滑，视线开始模糊，意识朝着无光的深渊沉沦。结束这永无止境的苦役，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死在这昏黄的路灯下，或许就是他这种蝼蚁最体面的结局。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断线的瞬间——
“呃…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被空气掐断的凄厉惨叫，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尘落的耳膜！这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濒死的恐怖穿透力，瞬间将他濒死的麻木撕得粉碎！
尘落猛地一颤，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
路灯惨白的光圈边缘，一个穿着黑色紧身套裙、身材窈窕的身影正踉跄着向前扑倒。她脚上那双闪耀着廉价水钻光芒的红色细高跟，一只还勉强挂在脚尖，另一只……连同穿着丝袜的、属于脚踝以下的部分，已经不见了！断口处，粘稠的暗红液体正呈喷射状泼洒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画出几道狰狞诡异的弧线。
她手上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此刻成了她试图支撑身体的唯一依靠，却只是徒劳。她倒在地上，因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抽搐。那张精心描绘过的脸上，妆容被涕泪和汗水彻底糊开，眼珠因恐惧而暴凸，死死盯着前方，嘴巴大张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绝望嘶鸣。那表情凝固在脸上，是生命最后一刻被冻结的、最纯粹的惊恐。
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就站在她倒下的地方，一步之遥。
一身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黑色的紧身衣裤，黑色的软底鞋，黑色的披风垂落至小腿，边缘在夜风中微微起伏。斗篷覆盖住了他的半个脸庞，而另外半个脸上……覆盖着一张惨白的骷髅面具，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牙齿在路灯下泛着森然的光泽。
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与这现代都市夜景格格不入的巨大镰刀。
长长的、弯曲的刀刃如同新月的倒影，此刻正有粘稠的、温热的液体顺着那锋利的刃口缓缓滑落，“嗒…嗒…”地滴落在染血的地面。那声音在死寂的街角被无限放大。
骷髅面具微微低垂，似乎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没有一丝一毫的急促，没有半分杀人后的慌乱。那份平静，透过冰冷的面具无声地弥漫开来，比最疯狂的嘶吼更令人窒息。
他像一位刚刚完成精准切割的艺术家，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漠然。
就在这死寂的、血腥凝固的一刻。
也许是尘落因过度惊骇而发出的、那一声无法自抑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也许是他因恐惧而身体撞在灯柱上发出的细微金属嗡鸣；又或许，仅仅是那凶手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那个戴着惨白骷髅面具的头颅，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
空洞的眼窝，穿透了昏黄的光线与飘散的血腥气，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蜷缩在灯柱阴影下的尘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骷髅面具下，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惊讶，在那深不见底的空洞中一闪而过。
冰冷的镰刀尖，在染血的地面上，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无声地对准了尘落的方向。
前方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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