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下砚婉（一）

暮色漫过西岐的城墙时，西伯侯府的灯已次第亮起，琉璃盏里的烛火映着檐角的铜铃，风过时便坠下一串细碎的响。今日府中设宴，为的是款待刚从北疆御敌归来的沈将军——这位戍守边关多年的老将，是文王倚重的臂膀，此番携家眷回朝，满座文武都带着几分敬意。

姜子牙到得稍晚。他刚在相府处理完军报，玄色朝服上还沾着未散尽的墨香，步履沉稳地穿过回廊时，正听见正厅里传来觥筹交错的笑语。他推门而入的刹那，厅中喧闹竟有片刻的静，众人纷纷起身见礼，他颔首致意，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满堂宾客，却在触及主位侧方时，蓦地顿住了。

那里坐着沈将军，鬓角染霜却目光如炬，而他身侧，挨着一位少女。

那少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领口绣着几枝暗雅的兰草，乌发松松挽成一个堕马髻，仅用一支碧玉簪固定着。她似乎正听父亲说话，微微侧着头，烛光恰好落在她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下颌线，鼻梁挺秀，唇瓣是天然的淡粉，像初春枝头刚绽的桃花。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她的眼睛——方才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她恰好抬眸望过来，那双眸子清亮得像淬了朝露的琉璃，带着几分初见生人的羞怯，却又不卑不亢，眨动间，长睫如蝶翼般轻颤。

姜子牙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瞬。

他见过仙山的流云，渭水的明月，也见过宫廷宴会上舞姬的华服艳妆，可从未有一张脸，能让他生出这般“惊艳”的感觉。不是俗艳的夺目，而是一种清润的、带着生命力的美，像久旱逢甘霖时，第一眼望见的那片新绿，猝不及防地撞进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姜丞相，”沈将军已站起身，爽朗的笑声将他从怔忡中拉回，“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小女，沈婉。”

沈婉跟着起身，屈膝行礼，声音温软如春风拂过湖面：“沈婉，见过姜丞相。”

姜子牙定了定神，抬手虚扶：“沈姑娘不必多礼。”他的指尖微微发凉，方才握笔的力道仿佛还残留在指节，可此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些发痒，又有些慌乱。他看见她行礼时，鬓边垂下的一缕碎发，看见她起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轻柔弧度，甚至看见她耳后那一点若隐若现的淡红——许是被烛火烤的。

这细微的景象，竟清晰得如同刻在眼前。

宴席开得热闹，西伯侯与沈将军论及边关战事，姜子牙坐在一旁，手里端着酒杯，却忘了饮。他的目光总不自觉地飘向沈婉的方向。见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为父亲添酒，偶尔垂眸听人说话，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不插话，不张扬，却像一幅流动的画，让这满室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有武将高声谈笑，说及北疆的风沙，沈婉便抬眸望向父亲，眼里带着关切；有文臣吟诗作对，她听得认真，睫毛微微垂下，像在细细品味字句。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良好的教养，却又没有世家女子的骄矜，那份沉静温和，像温水煮茶，慢慢浸润人心。

姜子牙忽然想起了马招娣。

他的妻子此刻应该在相府的灯下，或许正缝补他明日要穿的衣袍，或许在念叨着灶上煨的汤该添柴了。马招娣性子泼辣，嗓门洪亮，与眼前这抹月白色的身影截然不同。他们成婚多年，一路从朝歌到西岐，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他敬她，也习惯了她的存在，那份感情像陈年老酒，醇厚，却少了这般突如其来的悸动。

可此刻，看着沈婉抬手拢了拢鬓发，看着她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指尖纤细白皙，姜子牙的心跳竟有些失序。他知道这不对，他是有妇之夫，是西岐的丞相，肩上扛着兴周伐纣的重任，岂能为儿女情长乱了心神？

可那双眼眸，那抹浅笑，总在他眼前晃。像渭水垂钓时，突然咬钩的鱼，挣得他心头发紧，想松，却又莫名地舍不得。

宴席过半，沈将军起身敬酒，沈婉亦随父亲走到姜子牙面前。“姜丞相，”沈将军举杯，“西岐有您坐镇，是三军之幸，也是天下之幸。小女不懂军务，平日里只爱读些诗书，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丞相海涵。”

沈婉再次行礼，这次抬眸时，目光与他正对上。她似乎察觉到他目光里的异样，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耳尖悄悄泛起红。

就是这一抹红，像火星落在干草上，瞬间点燃了姜子牙心底那点不该有的情愫。他举杯与沈将军一碰，声音竟比平日低哑了几分：“沈将军言重了。沈姑娘知书达理，实属难得。”

话一出口，他便暗自懊恼。这话太过直白，几乎要将那点藏不住的欣赏说破。

沈婉的头垂得更低了，指尖轻轻攥着裙角。

宴席散时，夜色已深。姜子牙告辞离去，走在回相府的路上，晚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他想起沈婉的脸，想起她清亮的眸子，想起她耳尖的红，又猛地想起马招娣在灯下等他的身影，两种画面在脑海里交织，让他竟生出几分恍惚。

他知道，今日这惊鸿一瞥，于他而言，或许是个不该开始的念想。他是姜子牙，是要辅佐武王成就大业的人，不能被这突如其来的心动绊住脚步。

可有些情感，一旦生根，便由不得人控制。就像此刻，他走在西岐的长街上，身后是万家灯火，眼前却总浮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带着初见时的惊艳，和一丝让他心乱如麻的温柔。

这乱世之中，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是封神大业，可心底某处，却悄悄为一个名叫沈婉的女子，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往后的路还长，他不知道这道痕会淡去，还是会加深，但至少今夜，西岐的月光知道，这位沉稳的丞相，心里藏了一个不该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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