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无冬，四时皆春。灵霄之上，琼花万年不落，风过时，香雪如潮。今日，却有一缕异香自灵霄北阙缓缓荡开，似青檀、似初芽、又似晨曦破雾的第一缕光。那香气极轻，却惊动了整座仙阙——这是仙尊孟雅闭关五百年后，第一次以神念示人。
北阙云台，早聚了十二位仙君。他们屏息垂首，只敢以余光窥向云台中央那道素白的身影。孟雅着月华长袍，衣角绣的是上古青莲，莲心却缀一点金辉，恍若将日月星辰都收在莲心处。她容色极淡，眉如远山含雪，眸色却极深，似藏了万古星河的寂灭与新生。此刻，她垂目看向云台下方——那里跪着一个七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唤灵日，是灵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女。灵家自仙界开辟便追随仙尊，血脉里流淌着最纯粹的仙灵之气，被诸仙私下称作“仙上仙”。灵日今日穿一身浅碧，发间只簪一支青玉小枝，枝上三片新叶，叶尖凝着细小露珠。她规规矩矩地俯首，额头抵在云台的冷玉上，露出一截后颈，那截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淡青色的灵脉在皮下流转——木灵根的象征。
“灵日。”孟雅开口，声音像春夜拂过花梢的风，轻，却不容抗拒，“你可知我为何唤你？”
灵日抬起脸。她的眼睛很大，瞳仁却并非纯黑，而是极浅的琥珀色，在日影下竟泛出细碎的金点。那是光灵根的标志。更奇的是，她睫毛每一次颤动，都有极淡的虹彩在眼角一闪而逝——幸运之力的外显。仙界古籍记载，拥有幸运属性的灵根者，万年一出，其运道可改天地小势。上一个拥有此根者，是魔界如今的魔尊霍无月的弟子———云月
“弟子不知。”灵日声音软糯，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但弟子想拜仙尊为师。”
云台上霎时响起极轻的抽气声。十二仙君中，有人忍不住抬眼——上一个敢直接说出“想拜师”的人，如今还在极渊之底思过。孟雅却微微弯了唇角，那笑意极淡，像雪上第一缕日光：“理由？”
灵日挺直脊背，小小的身子在玉台上竟显出几分嶙峋的倔强：“两年前，您想收云月为徒，却被魔尊截走。弟子想，您身边不能一直没有弟子。弟子……想补那个缺。”
此言一出，连最沉稳的司命星君都变了脸色。云月之名，在仙界是半道禁忌。那孩子生于魔都，母为魔界大祭司云然，父为云家家主云枫，身负雷火双灵根，六岁便可仙魔双修，被魔尊霍无月亲自带回魔宫。更棘手的是，云月与灵日同年同月同日生，生辰那日，魔都雷火冲霄，仙界青虹贯日，被司命星君批为“双星并立，明暗未定”。
孟雅垂眸，指尖微动，一缕青芒没入灵日眉心。那青芒在灵台转了一圈，化作三瓣莲影：一瓣青翠欲滴，一瓣灿若晨曦，一瓣却虚无缥缈，只余一圈虹彩轮廓。木、光、幸运——三灵根竟毫无排斥，反而在青莲中彼此滋养，相生相辅。
“先天灵根圆满，无垢之体。”孟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更难得的是，你的幸运之力……”她忽然伸手，点在灵日眉心那瓣虹彩上，一缕极细的暗红顺着她指尖窜出，却在碰到虹彩的瞬间化为飞灰，“竟能自行涤魔。”
那是两年前，云月被带去魔宫那日，灵日偷偷藏在袖中的一缕魔气——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藏，只觉得那日仙尊站在云台下，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株要被连根拔起的青莲。她那时五岁，却已懂得心疼。
“弟子愿意。”灵日再次叩首，这次额头抵在孟雅足尖前的玉阶上，“弟子愿为仙尊之徒，永镇仙界气运。”
孟雅静默良久，忽而抬手。广袖流云般掠过，灵日小小的身子便被一道柔风托起，落入她怀中。十二仙君齐齐跪倒——这是仙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将人拥入怀中。
“从今日起，灵日为吾唯一弟子。”孟雅的声音传遍三十六重天，“其位，与吾同尊。”
灵日睁大眼，她看见仙尊垂落的长发间，有一缕极浅极浅的霜白，像雪落在乌木上。她忽然伸手，轻轻抓住那缕发丝：“师尊，您疼吗？”
孟雅微怔。五百年前，她为镇压魔渊裂隙，以半身修为封印，自此青丝化雪。仙界无人敢问，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缕白发从何而来。此刻却被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不疼。”孟雅握住那只小手，将她按在自己心口，“你在这里，便不疼。”
灵日眨眨眼，睫毛上的虹彩忽然大盛，化作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将师徒二人笼在其中。光晕所过之处，云台边缘的枯枝抽芽，十二仙君衣袍上的暗纹泛起新绿，连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峰都响起冰裂之声——那是幸运之力在反哺天地。
“师尊，”灵日小声道，“我听说，幸运可以分给别人。我把我的分您一半，可好？”
孟雅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开，像春雪初融，露出其下万顷碧波。她低头，在灵日额心落下一吻：“傻孩子，你已是吾之半身。”
灵日便也笑了。她笑起来时，左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像盛了蜜。她伸手抱住孟雅的脖颈，鼻尖蹭到一缕冷香，那是仙尊身上特有的气息，像雪里埋了千年的松木，又像极夜尽头乍现的晨光。
“那师尊，”她奶声奶气地提要求，“我今晚可以跟您睡吗？我怕黑。”
十二仙君中，最年轻的摇光星君差点呛住——灵家小娘子，你可知你师尊的寝宫是三十三重天最冷处，连烛龙都不敢靠近？孟雅却只是“嗯”了一声，广袖一卷，师徒二人已消失在云台。
只余一缕青檀香，混着极淡的虹彩，在春风里久久不散。
当夜，仙界众仙看见，北阙之上，一轮青月与一轮金日并肩悬于天际。青月冷寂，金日温柔，二者光辉交融处，竟显出一株并蒂莲的虚影。司命星君在观星台枯坐一夜，拂晓时提笔，在命簿上写下八个字：
“双星同耀，仙运恒昌。”
而远在魔都的魔尊霍无月，亦在那一夜睁开了眼。他掌心雷火缠绕，映出一张稚嫩却沉静的小脸——云月正盘坐于他对面，雷火灵根在她周身化作紫电赤焰，却奇异地不伤她分毫。霍无月垂眸，看向云月额心那道雷火印记，忽然轻笑：
“小云月，你那位小对手，倒是有趣。”
云月睁眼，雷火隐去，露出赤红的瞳仁：“灵日吗？她很好。”
“哦？”魔尊挑眉。
“她不会输给我。”云月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字字清晰，“我也不会输给她。”
霍无月大笑，魔宫穹顶的万盏魂灯随笑声震颤。他屈指弹了弹云月的额心：“那便拭目以待。”
而在仙界，灵日已窝在孟雅怀里睡着。她的小手紧紧攥着师尊的一缕发，梦呓般呢喃：“师尊……我会快快长大……保护您……”
孟雅侧卧，指尖轻抚过灵日的眉心。那里，三瓣莲影已化作一枚淡金色的印记，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嵌在木与光的青莲之间。她低头，吻了吻那枚印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
窗外，万年不谢的琼花忽然尽数绽放，花雨如雪，落满三十三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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