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风口的影子
车子没有开回张启山戒备森严的宅邸,而是拐进了更偏僻、更破败的城西。路灯稀疏,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车轮碾过坑洼的泥水坑,溅起污浊的水花。空气里劣质煤烟和垃圾腐败的味道更重了,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断壁残垣后面。副官熄了火,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废墟的呜咽声。
“下车。” 张启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冷硬如铁。
林骁跟着下了车,冰冷的夜风灌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伤口被寒风一刺,闷闷地疼。借着远处一点微弱的天光,他勉强看清这是一片被轰炸过的废墟,断墙焦黑,瓦砾遍地。
副官打亮一支蒙着布的手电筒,光束压得很低,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他引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几堵断墙,来到一处相对完整的破败小屋前。小屋没有门,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内脏腐烂的甜腻恶臭,正从里面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林骁胃里一阵翻涌。
小屋里面空间很小。手电光柱扫过,照亮了地上三具用破草席草草盖着的尸体轮廓。草席边缘渗出大片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已经半凝固。
两个穿着短褂、脸色惨白、强忍着呕吐的汉子守在旁边,见到张启山,立刻躬身:“佛爷!”
张启山面无表情,下颌线绷得更紧。他示意了一下。
一个汉子咬着牙,掀开了第一张草席。
手电光束下,是一张极度扭曲、充满恐惧的脸。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嘴巴大张着,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之物。致命伤在脖子上——不是利器切割,更像是被某种巨大力量硬生生撕开!皮肉翻卷,气管和血管暴露在外,断口参差不齐。更诡异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闪着幽绿微光的粘液。
林骁只看了一眼,就猛地捂住了嘴,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这死状…这粘液…他太熟悉了!鲁王宫里那些尸蟞的体液,就是这种颜色和质感!但这伤口…绝不是尸蟞能造成的!
第二个草席掀开。这具尸体更惨。胸口被整个剖开,肋骨断裂外翻,里面的脏器…不翼而飞!腹腔空空荡荡,只剩下粘连的血肉和破碎的筋膜。伤口边缘同样覆盖着那种幽绿的粘液,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尸体的右手死死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仿佛在死前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
第三个…尸体相对“完整”,但死状同样骇人。全身皮肤布满了密密麻麻、深可见骨的抓痕,像是被无数利爪疯狂撕挠过!伤口同样泛着青灰色,渗着幽绿的粘液。他的脸被自己的双手抓得稀烂,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至死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死寂。只有林骁压抑的干呕声和汉子们粗重的喘息。
张启山沉默地看着,眼神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他蹲下身,戴上副官递过来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掰开第二具尸体那只死死攥着的右手。
“叮当。”一声轻响。
一枚东西掉落在沾满血污的泥地上。
手电光束立刻聚焦过去。
那是一枚铜钱。
边缘磨损得厉害,绿锈斑斑,中间方孔。借着光,勉强能辨认出模糊的“XX通宝”字样。铜钱表面同样沾着暗红的血迹和那种幽绿的粘液。
林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猛地摸向自己内袋——那里空空如也!张启山给他的那枚从未来带来的铜钱,早被“保管”了!可眼前这枚…几乎和他那枚一模一样!同样古旧,同样带着血!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死在黑风口附近、死状如此诡异的人手里?!
张启山用镊子夹起那枚染血的铜钱,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铜钱上的每一个细节,又看了看尸体脖颈和胸口伤口边缘那幽绿的粘液,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三具死状可怖的尸体,最终落回林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
“黑风口,聚宝盆…看来不是藏宝地,是吃人的鬼门关。” 他顿了顿,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直刺林骁眼底深处,“林骁,你‘道听途说’来的消息里…有没有提过,那地方除了前朝大官,还藏着什么…‘活’的东西?”
林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鲁王宫的尸蟞、血尸…那些“游戏”里的怪物名字在舌尖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这个真实的、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1938年,那些词显得如此苍白和荒谬。他只能僵硬地摇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张启山没有追问,只是将镊子夹着的染血铜钱递给副官,冷冷吩咐:“收好。和玉盒放一起。” 他脱下沾血的手套扔在地上,转身大步走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破屋。
寒风凛冽。林骁踉跄着跟出去,大口呼吸着外面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却丝毫感觉不到清新,只觉得肺里也灌满了血腥和腐臭。他看着张启山站在废墟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铁塔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洞洞的破屋入口。那三张扭曲恐惧的脸,那空荡荡的腹腔,那死死攥着铜钱的手…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幽绿粘液…如同噩梦的烙印,深深烙进他的脑海。
“上车。” 张启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战栗。
车子重新发动,驶入更深的黑暗。一路无话。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狭窄、肮脏、弥漫着劣质脂粉和呕吐物酸臭气味的巷口。几盏摇曳的、蒙着红布的低矮灯笼挂在歪斜的门楣上,发出暧昧昏红的光。这里是长沙城最底层的暗娼寮窝。
张启山没下车,只对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会意,独自下车,快步走进巷子深处一家挂着破旧“春红院”招牌的门里。
林骁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外面。几个穿着暴露、面黄肌瘦的女人倚在门框边,眼神空洞麻木地招揽着稀稀拉拉的客人。一个醉醺醺的汉子被同伴架着,踉跄着走过,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远处隐约传来留声机喑哑走调的歌声。这是1938年长沙城最真实、最破败、最绝望的一角,与他“游戏”里经历的惊险刺激截然不同,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挣扎和弥漫的死亡气息。
没过多久,副官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被副官半推半搡地带了过来。那人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头发油腻打绺,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浑浊不堪,闪烁着惊恐和畏缩的光。是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乞丐。
副官拉开车门,把那老乞丐像塞麻袋一样塞进后座,和林骁挤在一起。一股浓烈的汗馊、尿臊和劣质酒混合的恶臭瞬间充斥了狭小的车厢。
老乞丐吓得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浑浊的眼睛不敢看任何人。
张启山坐在副驾,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地穿透车厢的恶臭:“黑风口,七天前,吴家五爷。你看到了什么?说。”
老乞丐浑身一哆嗦,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没…没…我什么也没看见…佛爷饶命…饶命啊…”
张启山依旧没回头,只是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元,当啷一声丢在副驾前面的台子上。银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看见什么,说出来。钱,归你。” 张启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说…” 他没说下去,但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老乞丐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两块银元,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贪婪和恐惧在他脸上激烈地斗争。终于,对金钱的渴望似乎暂时压倒了恐惧。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乡音:
“看…看见了…那天…天擦黑…在黑风口…老鹰嘴下面的破山神庙…五爷…五爷带着两个人…进…进去了…我…我就在破庙后头的石头缝里…躲…躲着…想…想等他们出来…捡…捡点漏…”
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悸:“后…后来…庙里…有光…绿…绿幽幽的光…一闪一闪…还有…还有声音…像…像好多人在哭…又像…像骨头在磨…吓…吓死人了…”
“再…再后来…光没了…声音也没了…死…死静…我…我壮着胆子…爬…爬到庙门口…往里看…” 老乞丐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看…看见…五爷带来的那两个人…躺…躺在地上…就…就跟…就跟刚才屋里那…那样子…一样!脖子…肚子…烂了!全是…全是绿乎乎的水…还…还在冒烟!”
他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五…五爷…没…没看见…地上…只有…只有他掉的一个包袱…还…还有…还有这个!”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颤抖着递向前面。
副官一把抓过。
手电光下,那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竹哨子。哨子尾部,系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红绳上,穿着一颗小小的、圆润的狗牙。
“狗…狗牙哨…是…是五爷的…他…他常吹…逗…逗他家少爷…” 老乞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吓破了胆…就…就捡了这个…和…和包袱里掉出来的俩馒头…跑了…佛爷…我…我说的都是真的…钱…钱…”
张启山沉默着。副官将那枚沾着老乞丐汗渍和污垢的狗牙哨子收好,又拿起那两块银元,塞进老乞丐颤抖的手里。
“滚。”
老乞丐如蒙大赦,紧紧攥着银元,连滚爬爬地下了车,瞬间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车厢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那枚小小的狗牙哨子,静静地躺在副官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而凄凉的光泽。那是吴老狗留给儿子吴一穷的念想,如今却成了他失踪前最后的、染血的遗物。
林骁看着那枚小小的狗牙,想到吴家那昏黄灯光下流泪的老太太和强忍恐惧的孩子,想到那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和幽绿的粘液,再想到老乞丐描述的破庙里绿光和怪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沾满血腥和诡异的巨网,正笼罩在黑风口上空,而他和张启山,正一步步走向网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