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吴家的灯火
车轮碾过长沙城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颠簸声。暮色四合,街边低矮的屋檐下陆续亮起了昏黄的油灯,灯光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小团模糊的光晕。空气里飘着劣质煤烟、饭菜和一种说不出的、属于乱世的焦糊味道。
林骁坐在汽车后座,紧挨着车窗。冰冷的玻璃贴着额角,能稍微缓解一点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混乱。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狗头玉佩,玉质的冰凉和血迹干涸后的粗糙感硌着掌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冷又烫。吴老狗…吴邪的爷爷…失踪了,生死不明,只留下这块带血的玉。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他偷眼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张启山。佛爷的脸隐在车窗外流动的昏暗中,下颌线绷得很紧,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带自己来吴家…是试探?还是真指望自己能看出点什么?
车子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门楣不高,门环是普通的兽头,透着一股子旧家小户的落寞气息,完全看不出这是九门之一吴家的门庭。只有门口两个穿着短褂、眼神警惕精悍的伙计,透露出此地的不同寻常。
副官下车敲门。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看清是张启山,立刻躬身让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混杂着压抑的悲戚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不大,青石板缝里长着杂草。正房亮着灯,窗户纸上映着几个人影晃动,却听不到什么大声响,只有一种沉重的死寂。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头发花白的老管家迎了出来,看到张启山,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泪水,嘴唇哆嗦着,深深作揖下去:“佛…佛爷!您…您可来了!” 声音哽咽沙哑。
张启山脚步未停,只沉声问:“老太太呢?”
“在…在里头…守着五爷的屋子…” 老管家用袖子抹了下眼睛,佝偻着腰在前面引路。
正房西厢。门虚掩着。推开门,更浓的药味和一股陈旧的、带着尘土气的悲伤弥漫开来。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挂着旧帐子的雕花木床空着,床前地上放着一个铜盆,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纸钱灰烬。
床边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身形瘦小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旧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旧长衫——那是吴老狗常穿的。她低着头,布满皱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那件旧衣的领口,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儿子的体温。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她的侧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听到脚步声,老太太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被巨大悲痛揉皱的脸,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茫然,像两口枯井。她看清是张启山,枯井般的眼睛里才慢慢聚起一点微弱的光,嘴唇翕动,发出极轻、极哑的声音:“启…启山啊…你…你来了…” 眼泪无声地顺着她脸上深刻的沟壑滚落,砸在怀里的旧衣上。
“婶子。”张启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沉重。他走到老太太面前,蹲下身,握住她一只冰凉枯瘦的手。“您要保重身子。狗子…我定会把他找回来。”
老太太只是摇头,眼泪流得更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却说不出一个字。那巨大的、无声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小小的房间里,压得人透不过气。
林骁站在门口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医院里吴邪担忧的脸,胖子咋咋呼呼的声音,还有张起灵沉默却坚实的背影…那些“未来”鲜活的画面,与眼前这凝固的、属于过去的巨大悲痛猛烈地冲撞着。他攥紧了玉佩,指关节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玉佩上的血迹冰冷地提醒着他:他在这里,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屋探出头来。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同样半旧的棉袄棉裤,小脸瘦巴巴的,眼睛很大,此刻红红的,怯生生地望着外面的大人。他手里还捏着半截枯黄的狗尾巴草。
老管家连忙低声说:“小少爷,快回去…”
张启山也看到了孩子,他站起身,朝孩子招了招手,声音放得更缓:“一穷,过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躲到张启山腿边,小手紧紧抓住张启山的裤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依赖,小声地、带着哭腔问:“张伯伯…我爹…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爹出远门了…可…可她老哭…” 他叫吴一穷,吴老狗的独子,吴邪的爷爷。
“快了。”张启山的大手轻轻落在男孩头顶,揉了揉他稀疏发黄的头发,动作有些生疏的温和,“你爹办完事就回来。一穷是男子汉了,要照顾好奶奶,知道吗?”
吴一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嘴瘪着,强忍着眼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林骁——这个陌生的大哥哥。
林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他看着那张和吴邪眉眼依稀有些相似的稚嫩小脸,看着孩子眼中强忍的恐惧和泪水,再想到未来那个总被胖子调侃“天真无邪”的吴邪,想到他提起爷爷时那孺慕又自豪的语气…时空在这一刻扭曲交叠,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宿命的沉重感,让他喉咙发紧,几乎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那枚染血的狗头玉佩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在昏黄的灯光下,玉质温润,血迹狰狞。
小男孩吴一穷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认出了那熟悉的形状!他猛地挣脱张启山的手,踉跄着扑到林骁腿边,小手急切地去够那枚玉佩,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喜:“爹的!是我爹的!哥哥,你在哪里找到的?我爹呢?我爹是不是快回来了?奶奶不哭了!”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希望而微微发抖。
老太太的目光也猛地聚焦过来,死死盯住林骁手中的玉佩,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枯瘦的手伸向林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玉…玉…狗子的玉!给我!给我看看!”
林骁的手僵在半空。玉佩像烙铁一样烫。看着孩子充满希冀的泪眼,看着老太太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悲痛和渴望,他只觉得掌心这冰冷的玉器重逾千斤,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能说什么?说这玉是带着血在黑市上找到的?说狗五爷可能已经…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张启山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老太太伸过来的手,同时也轻轻按住了吴一穷的肩膀。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林骁苍白而痛苦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老太太,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婶子,您别急。这玉佩是条线索,林骁兄弟刚带回来的。狗子的事,有眉目了,正在查。”
他的目光又扫过林骁,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林骁,玉佩给我。”
林骁几乎是麻木地将玉佩递了过去。那沉甸甸的、沾着吴家血泪的东西终于离开了他的掌心,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更深的、冰冷的烙印。
张启山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放进老太太枯瘦颤抖的手中,并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双手,沉声道:“您收好。这是狗子的念想。我向您保证,活要见人,死…也必让他归家。”
老太太死死攥着玉佩,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儿子仅存的温度。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下头,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冰冷的玉佩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声。
张启山示意老管家照顾好老太太和孩子,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被悲伤浸透的屋子。林骁像被抽掉了魂的木偶,僵硬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院门口,副官迎上来,低声在张启山耳边说了几句。
张启山脚步微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他侧头,目光冷冽地看向林骁,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黑风口那边刚传回消息,不太平。死了几个探路的兄弟,死状…很邪。陈皮阿四的人也在附近露了头。”他顿了顿,盯着林骁的眼睛,“你说你在鲁地听来的‘聚宝盆’…看来水比想的还深。林骁,你跟我去个地方,现在。”
夜色更深了。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林骁看着张启山冷硬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吴家院门,里面隐约传来孩子压抑的抽泣声。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硝烟和尘埃的空气,攥紧了空空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前路是1938年深不见底的黑暗与血腥,而他,已经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