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灯

陈砚第一次见到那盏灯，是在二十岁生辰的夜里。

那年他刚从医学院休学，背着帆布包回到湘西老家的吊脚楼。祖父的药铺关了半扇门，桐油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涟漪，像谁撒了一把碎银。

"阿砚，过来。"祖父坐在柜台后捣药，铜杵撞击瓦罐的声响里，混着沅江涨潮的呜咽。老人枯瘦的手指捏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今夜过了子时，你去渡口送灯。"

陈砚皱眉："爷爷，那都是骗人的。"

祖父抬眼，老花镜后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沅江里的东西，轮不到你说骗不骗人。"他把黄纸折成灯盏的形状，指尖划过朱砂符号时微微发烫，"你爹走那年，也是这样的灯送他过的河。"

陈砚的喉结滚了滚。父亲是镇上的摆渡人，十年前在一个月圆夜连人带船消失在沅江深处，搜救队捞了三个月，只找到半截船桨。母亲说他是被水鬼拖走了，祖父却总说，是忘川的灯引着他去了该去的地方。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陈砚提着那盏纸灯走到渡口。沅江的水涨得很高，浑浊的浪头拍打着青石板，溅起的水花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江面上飘着零星的灯火，像被揉碎的星子，那是镇上人给死去的亲人放的河灯。

他蹲下身，将祖父折的纸灯放进水里。黄纸遇水竟不沉，朱砂符号在浪涛里隐隐发亮，拖着道银线往江心漂去。就在这时，上游突然漂来盏更大的灯，竹骨绷着素白的绢布，灯影里似乎立着个人。

"小心！"

陈砚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猛地攥住。对方的手心滚烫，带着松脂燃烧后的焦香。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鼻尖蹭到对方胸前的盘扣——那是枚用老竹根雕的鱼形扣，冰凉的纹路硌得人发痒。

"这灯不能碰。"那人的声音像浸过江水，湿乎乎的带着回响。陈砚抬头，看见张棱角分明的脸，眉骨很高，眼睛在灯影里显得格外黑，像沅江深处的潭水。

纸灯已经漂远了，朱砂符号在浪里彻底熄灭。陈砚挣开他的手："你是谁？"

"陆沉舟。"对方往后退了半步，站在灯影和阴影的交界处，半边脸亮着半边脸暗着，"摆渡的。"

陈砚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乌篷船，竹篙斜插在岸边的泥里，船身被江雾裹着，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镇上的摆渡人他都认识，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

"我没见过你。"

"刚从上游来。"陆沉舟弯腰捡起块碎木片，扔进江里，"今夜水情不好，不该来放灯。"他的目光落在陈砚手腕上，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你爹是陈河生？"

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道疤是十岁那年跟父亲出船时被船桨划的，除了家人，没人知道来历。

"你认识他？"

陆沉舟笑了笑，牙齿在灯影里泛着白："听过。十年前他送过我一程。"他直起身，竹篙在手里转了个圈，"回去吧，天亮前别再来渡口。"

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进江心，像条游鱼。陈砚站在岸边，看着那盏素白的绢灯在浪里起伏，突然发现灯影里的人影，竟和父亲老照片上的模样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