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阿尤索先生。”小王子蜷缩在扶手椅上,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猫。“您不上床吗?” 凯文在他对面落座,没有点灯,只有清泉似的月光在屋内流淌。
“这样就好。”小王子环抱着膝盖,双臂瘦骨嶙峋,谁都没想到如此年轻鲜活的生命消逝得如此迅速。
小王子注意到了凯文的视线,惨白的脸上露出点笑意:“我还好,至少现在还好。”他拍拍凯文的手背,催促道:“山鲁佐德,快开始吧。”
又是一次航行。
长夜的暗影飘然而至。何塞没开口,凯文的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与他擦肩而过,提着行李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已经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他惊讶的反倒是这段关系是怎么维持了这么久。
观念不合,立场对立,年龄差距......
被名为“爱情”的粉红迷雾所掩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暴露出来。
爱能克服这些阻碍吗?
根据他们目前的情况来看,不能。
那么,这些阻碍能熄灭爱之火吗?
针尖刺破皮肤,涌出腥红的血珠,凯文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有些懊恼地放下针线,处理伤口。
显然也不能。
他们谁都不肯让步,也谁都不肯放手。
就像两块互相吸引的磁石,要么把中间的障碍碾碎,要么自我毁灭。
自从上船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
在此期间,凯文与何塞的交流次数:零。
凯文几乎没有踏出过自己的房间。在上船时被无视后,何塞也不再过多纠缠,彼此都默契地选择了两不相见。
只是,从每次餐后送进来的红茶中,凯文总能看到何塞的痕迹。
船上的其他人泡不出来这么好的茶,茶的品种也是他之前喝惯了的口味。
到底算什么呢?
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爱意与歉意都未说出口,好像从未真正开始,又从未结束的感情。
凯文喝掉最后一口茶,熟悉的,微苦的滋味令他皱起眉头。
“不对……”
他喃喃着。
倦意涌上大脑,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何塞......”
船身猛烈摇晃,凯文从床上滚了下来,从昏迷中惊醒。
四周笼罩着一种不详的氛围,仿佛大难临头。他隐隐听见甲板上传来打斗声,还有一阵脚步声逐渐逼近。
是先回去装睡,还是直接出门?
在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前一种选择更为保险。
凯文重新在地上躺下,闭上眼睛,放轻了呼吸。
门开了。
他听见轻轻的吸气声,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后,自己被来人抱了起来。
熟悉的海盐气息混着酒精味,还夹杂着一点新鲜的血腥气,他不用睁眼就知道来的是谁。
凯文只希望何塞没有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呼吸一窒和肌肉收缩。
他被轻柔地放在床上,却始终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声,直到凯文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的伪装被看穿,何塞是会震惊,愤怒还是......
一个吻落在眉心处。
他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凯文坐在床沿,指腹贴着眉心,那温热的触感仿佛顺着温度传递。令他被烫到似的缩手。
该走了。
他顺着楼梯走上甲板。浓腥的,湿滑的血蜿蜒向下流淌,转过一个拐角,凯文措不及防地和人撞了个满怀,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哦!抱歉,伙计,我刚刚没看到你......”
那人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一边把凯文从地上拉了起来。
可当凯文抬头时,看到的是一张被火枪轰去半边的脸。
除了熟悉的声音,没有什么能让他认出昔日的厨师卡洛了。
他的脸上皮肉焦黑,仅存着的右眼却依旧在转动,可是更让凯文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看着鲜红的肉芽从伤口处长了出来。
凯文一阵反胃,跌跌撞撞地甩开卡洛,向其他地方冲去。
然后他在遍地尸骸中,看到了何塞。
他的眼神和剑光一样冷,长剑横扫,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人的性命。
那或许是最后一个“敌人”了吧,他不知道。
凯文只知道何塞看到他后,先是惊讶,然后是大笑,张开双臂,似是欢迎,又像是拥抱。
“欢迎来到我的狩猎场。”
看似在耍帅实际上是没招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凯文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目光落在飘落在地的旗帜上——铜盗贼号。
“如您所见,我剿灭了一帮海盗,顺便将他们的赃物收归国有。”何塞指了指身后的船,凯文这才注意到不少水手正在临时搭好的木板上跑来跑去地搬运货物。
“肯定不只如此。你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凑巧地碰上一艘海盗船。是什么在给你指路?”掌心留下四个深深的月牙印,凯文在心中默数着甲板上的尸体。一,二,三……
“那是个秘密,亲爱的,不过答案就在你眼前。”
“是那枚怀表吧。”四,五,六......
“完全正确。它会带着我走向任何有大量财富的地方,不论是藏宝点,沉船,还是海盗船。”
“于是你掠夺,杀害......”七,八,九......
“他们是有罪的。”何塞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由你来评判的。”凯文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其中燃烧着的,纯粹的怒火让何塞忍不住瑟缩。十,十一,十二......
“那么,你会向国王禀明这一切吗?”何塞放轻了话音。
十三,十四,十五。
一共十五人。
“你会让我回去吗?”凯文回敬道,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自己的舱房。
发丝间的血污溶进水中,顺着他的身体曲线向下滑落,再次落入水中,凯文将自己浸在热水里试图通过升腾的白雾隔绝世间的纷扰。
沾着血迹的衣裤在火焰中变黑,卷曲,最后化作灰烬,飘扬的烟像是怨灵的哀嚎。
哪里有什么永不空舱,那货舱里堆着的都是一条条人命!他手上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
冷静点。
凯文告诫着自己。
或许他会被囚禁在这艘船上,那就得自己想办法逃生了——但问题是,自己的水性实在算不上好。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曲成结,正在此时,房门被轻声敲响。
凯文现在不想搭理其他人。可那人却极有耐心,规律地敲击着木板。
···———·—··—·—·——
他被敲烦了,提高了声调,询问道:“谁啊?”
敲门声停止了,片刻后,熟悉的话音响起:“是我。”似乎是怕被打断,何塞加快了语速,“船会正常靠岸,你不用担心。以及......”
他没再往下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息。
“你走吧。”
“......晚安,凯文。”
何塞的确没有食言,当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凯文长舒一口气。
他没有再多作耽搁,直接去了王宫。
凯文献上了一面染血的旗帜作为证据,而国王的判决下得很快。
铁钩船长何塞·巴登,擅自剥夺他人生命,掠夺财物,数罪并罚,剥夺其位及家产——包括那枚怀表——流放出国。
何塞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抢走怀表的士兵突然倒下抽搐,口吐白沫,很快便不省人事。
“他会巫术!他是个巫师!”流言如同瘟疫,散播着致命的恐惧,愚昧的民众在王宫前聚集,举着木牌,大声叫囔着。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您瞧。”国王望着下面一张张愤怒又恐惧的脸,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光是流放已经不行了啊……传令官!”
传令官闻声而来,恭顺地半跪在地。
“传我命令,明天上午十点将铁钩船长押送至他的船上,连船带人一把火烧掉。”国王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传令官迅速领命离去。
国王走到凯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我很遗憾,孩子,可这是民心所向。”
脚步声自他身后消失,凯文脱力地跌坐在地。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本来只想……”
喃喃低语,只有风知道。
国王邀请凯文上了另一艘船,全程目睹何塞·巴登的行刑过程。
木制船板上倒满了油,何塞被挷在桅杆上。
于公而言,何塞的死亡合情合理。但是......
但是什么呢?
箭支被火焰点燃,鸟似的飞向不远处的船身。
但是凯文·阿尤索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大火舔舐着木板,凯文没有看到那些拥有愈合能力的船员们,只闻到了皮肉烤焦的恶臭。诡异的黑烟笼罩四周,凯文咳嗽不止,眼泪润湿了干涩刺痛的眼眶。
请给我一个神迹。如果他真的是被神明所眷顾的,请让他活下来。
周围的人纷纷躲进了船舱,可凯文依旧固执地站在甲板上。
可笑的是,无论你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无法再次面对你了。
黑烟渐渐散去,船逐渐下沉。
凯文再次看见了何塞,他半身已经浸在了水里,冲他比了个口型。
“再见”。
等众人再次出来观察时,海面上只剩下几块烧焦的木板。
岸边的民众欢呼起来,国王站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做起了演讲,却又在船靠岸后与凯文低语:“他死了吗?”
“是的,他死了。”
流水似的叙述声停了下来,小王子望着莹白的月光,轻声低语:“山鲁佐德,你的故事讲完了,天还没亮呢。”
他再次咳嗽起来,喉间溢出鲜血,下意识地掩唇后,小王子沾满血迹的手在凯文衣服上留下了几道血痕,陷入昏迷。
而门被人猛然撞开,两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将凯文按在了地上,门口处赫然是国王的脸。
“凯文·阿尤索。国王最重视的心腹。”他的语气仿佛在介绍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浮夸而又做作:“妄图谋害小王子,被当场抓获,立即投入地牢,择日行刑。”国王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绞刑。”“我觉得绞刑会比活埋,火烧好受一点,你觉得呢?”他苍老的脸上绽开一个甚称慈详的笑。
凯文没说话,国王自觉扫了脸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出门后,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一个身形颇为熟悉的御医进了小王子的寝宫。
在走廊的转角处,被钳制住的双手却忽然被松开,两个侍卫默不作声地往回走。
凯文愣住了,自己这是,被偷偷放了?
不对,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
他还记得王宫内的几个暗门。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王宫在深夜却安静得可怕,可凯文却越走越不安,怎么可能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就像是有人在刻意为他清除障碍。
是好意,还是陷阱?
他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熟悉的,却又令他有些不安的感觉令他如鲠在喉。
凯文犹豫了片刻,推开门,朝着自由奔跑。
他在一处海边断崖上停下脚步。
寒风呼啸着卷起凯文的衣角,带着点酒精气息。
他回头,面容平静无波:“你来了。”
何塞没有走太近,隔着一臂的距离注视着凯文:“我回来了。”
“那么,这回又是什么?”
“推小王子上位,然后带你离开。
“都死了?”
“国王和御前史官。”
凯文不再询问,他有些累了,而何塞也就不再开口,任凭沉默滋长。
“曾经我一度非常自责,我永远保护不了我重视的人。在我的计划里,你的怀表被收走,国王就会放你一条生路,我们两不相见。”凯文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小事。
“但是怀表只有巴登一族的血才能激活。我不可能告诉他这一点让他榨干我的血,于是他就煽动了民众。”何塞接了下去。
“你还瞒了我什么。”凯文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一个灵魂换持有者的一条命。这就是我还活着的原因。”
“你现在没带着它。”
“它现在在小王子身上。”
“......这就是你的计划。”
“是的。”
风声填补了谈话的空白,隐秘的不安如同藤蔓缠上何塞的心神。
“跟我走吧。”
凯文终于看了他一眼,何塞心头一紧,曾经跳动着火焰的双眸如今只剩下燃烧殆尽的余灰,漂亮的浅蓝色眼睛现在更像是海边风吹日晒的岩石,一片死气的淡灰。
曾经的愤怒把爱烧光了。
于是凯文·阿尤索不能再爱何塞·巴登。
流逝的岁月把恨磨光了。
于是凯文·阿尤索也不再恨何塞·巴登。
失去感情维系的我们,也只不过是陌生人。
凯文洒脱地大笑起来,向后一仰,任凭自己向下坠落。
但手腕被人一把拉住,何塞跟着跳了下来,将他圈在怀里,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
“别想离开我,哪怕以死亡为代价。”
耳边,只剩下何塞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