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年冰棺寒雾散尽的刹那,墨渊在甜腻到窒息的桃花香中睁开了眼。
睫毛上粘着露重的桃瓣,视野里是扭曲晃动的胭脂色花海——不是昆仑虚终年不化的玄冰穹顶,而是折颜用仙法强留的、违背时令的十里灼春。风卷着糜烂香气灌入肺腑,呛得他心口那道无形的疤狠狠抽痛。那里曾插着擎苍的噬魂戟,如今只余皮囊完好的空腔,内里奔涌的每一滴血都在尖叫着不属于自己。
“你倒会挑时辰醒。”
折颜的声音从桃荫深处传来,带着惯常的戏谑。他斜倚老树,指尖捻着的花枝滴下露水,正落在墨渊心口。水珠渗进玄色衣料时,竟灼出一点焦痕!
“今日是七月初七。”折颜晃了晃酒壶,“你陨落的日子。”
潺潺水声割破凝滞的空气。
墨渊循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白浅赤足踏过溪石走来。素白裙裾扫过青苔,足踝沾着湿漉漉的碎瓣,每步落下便有浅金神纹自她脚底蔓生,那是青丘女君归位后天道烙下的印记。她怀中紧抱一坛醉春风,泥封斑驳龟裂,像被摩挲过七万遍的骨灰坛。
“取新酿祭师。”她对着折颜开口,目光却穿透桃林投向云海深处。声音平静得像昆仑雪墟的冻泉,再没有七万年前剜心取血时的疯魔嘶喊。
墨渊僵立在纷扬花雨中。
心腔里奔涌的血液突然沸腾!那是她的血!剜了整整七万年、一勺勺喂进冰棺的血!可血的主人此刻正将祭酒泼向埋葬他的归墟。酒液渗入泥土时,腕间一道蜈蚣似的火灼痕从宽袖滑出,在晨光下泛着毒蛇般的暗金冷光。
“夜华君留的纪念?”折颜挑眉。
白浅指尖抚过疤痕,笑意薄如刀锋:“素锦天妃说,这是本上神推她入诛仙台的…天罚。”
风骤停。
一片桃瓣粘在墨渊颤抖的指尖。七万年前若水河畔,司音为护他仙体剜心泣血时,腕间光滑如缎;三百年前九重天上,素素被强按上诛仙台剜目受刑,他却在冰棺中无知无觉!暴怒的罡气不受控地炸开,十丈内桃树瞬间枯朽,焦黑枝干化作灰雪簌簌砸落。
“师父的忌辰,连桃花也懂得殉葬。”白浅仰头望着漫天飞灰,终于看向墨渊藏身的桃荫。四目相对的瞬间,墨渊看清她眼底深潭——再不见昆仑虚小十七的孺慕,亦无素素跳诛仙台时的绝望,只剩青丘女君洞穿三生六道的、死水般的清明。
她捧着空酒坛走近,足下金纹在距他衣摆三寸处停住,如同划开天堑。
“既然醒了,这坛醉春风便贺上神新生。”素手执礼如仪,腰弯得精准如量尺,“青丘白浅,拜谢墨渊上神教导之恩。”
“上神”二字像冰锥扎进墨渊魂魄。
他记得七万年前同在此地,司音偷埋下九十九坛醉春风,醉醺醺拽着他袖口说:“待师父凯旋,咱们喝到十万里桃林秃了可好?”少女眼里的星河滚烫,烫得他心口那株父神所赐的金莲都绽出裂痕。
而今她敬他如敬神龛里的泥塑。
墨渊抚上心口灼痛的疤。父神抽他情魄塑夜华元神时警告过:“断情绝爱,方为昆仑之主。”可这具无心无情的神躯里,奔涌着她哺养七万年的炽血。天命石上刻定的姻缘线,早在夜华魂祭东皇钟那日便悄然缠缚二人,只是她腕间火痕未褪,如何看得见?
“这酒…”墨渊接过酒坛。粗陶坛体残留着她怀中的余温,坛底一道深刻划痕刺入眼帘——是昆仑虚弟子剑的剑痕,旁边歪扭刻着“司音”二字。
“埋了七万年。”白浅退后一步,衣袂卷起焦黑桃灰,“第一坛启于您魂散之日,这是…最后一坛。”
风又起,吹散她束发的丝带。
墨渊忽然抬手,玄袖拂过她耳际。当指尖收回时,一瓣凝固着暗红血痂的桃花躺在他掌心——那是从她发间取下的,七万年前司音剜心时溅落的血,经年未腐。
“沾了灰。”他哑声解释,将血桃拢入袖中。
白浅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腕间火痕骤然灼亮如烙铁!她蓦然转身,足下金纹碾碎满地残骸:“女君殿尚有要务,告辞。”
胭脂色身影消失于桃林深处时,墨渊摊开手掌。袖中的血桃瓣竟生出蛛网般根须,狠狠扎进他神躯!心腔里属于白浅的血液疯狂奔涌,与桃根脉络勾连成赤金色的网,剧痛中竟绽出一朵双生并蒂莲——一株玄黑如他战袍,一株胭脂似她罗裙。
折颜的叹息穿透花雨:“她剜心取血时,每滴血都在念咒——‘以吾心血,饲尔魂归’。”
墨渊攥紧刺痛的手,指缝渗出幽蓝神血,浇得并蒂莲愈发妖异。
归墟潮声在远处轰鸣,掌心莲根贪婪吮吸着他的神力。
那根本不是莲花。
是命运用她的血和他的骨,浇灌出的——情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