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宫车碾过白玉桥。
苏砚秋掀起车帘一角。
宫墙太高了。
青灰色的檐角压着云。
飞檐上的走兽瞪着铜铃眼,像要把人吞进去。
“静嫔娘娘到——”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刺破泠音宫的寂静。
她踩着月徊的手下车。
抬头,宫门匾额上“泠音宫”三个字,笔锋冷硬,像冰雕的。
“娘娘,这宫去年刚修过。”
引路的老太监笑得堆起褶子,“就偏了些,您是头一位住这儿的主子。”
他顿了顿,补了句:“皇上说,清静。”
苏砚秋没接话。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庭院。
青石板缝里长着细草。
廊下的宫灯蒙着灰。
只有正殿前的仪凤殿,窗棂擦得锃亮。
檐角挂着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晃。
没响。
“静嫔是从二品。”
老太监弓着腰递上花名册,指尖点了两个名字,“按例配宫女二十五,太监二十。除了您带的四位,余下的在殿外候着。”
“掌事太监周顺,掌事宫女林秀。”
月徊接过花名册。
指尖刚碰到纸页,悄悄捏了捏苏砚秋的袖口。
——她扫一眼就记牢了:
周顺,三十岁,籍贯京郊周家村,查无此人。
林秀,二十四岁,入宫三年,前两年记录空白。
苏砚秋迈进仪凤殿。
一股新漆味混着灰尘味,扑过来。
正厅的紫檀木桌上,摆着套天青色官窑青瓷。
杯底有个不易察觉的小豁口,像被人刻意磕过。
“周顺,林秀。”
她忽然转身。
声音不高。
殿外候着的宫人,“唰”地跪了一地。
膝盖砸在青石板上,闷响连成一片。
周顺穿着半旧的深蓝太监服,赶紧膝行两步磕头。
“奴才周顺,给静嫔娘娘请安。”
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林秀穿着石青色宫装,垂着头跪在旁边。
鬓角的碎发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
“奴婢林秀,参见娘娘。”
苏砚秋的目光,慢悠悠扫过跪着的人。
最后落在周顺微微发颤的手背上。
那手背上有道浅疤,像被锐器划的。
“本宫刚入宫,规矩生涩。”
她抬手。
云岫立刻从随身小匣里,拿出两个锦袋。
“这是见面礼,周顺的给太监分,林秀的给宫女们。”
“也算本宫的一点心意。”
锦袋“咚”地砸在地上。
周顺慌忙去捡。
手指触到袋底的硬物,心里猛地一跳。
——是锭十两金元宝,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林秀也捡起自己那袋。
指尖刚探进去,摸到颗尖尖的碎珠。
悄悄攥在手心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碎珠的颜色、纹路,正好对上桌上青瓷杯的豁口。
她头埋得更低。
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往后在泠音宫当差。”
苏砚秋走到榻边坐下。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半张脸上。
眼尾的弧度明明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裹着冰。
“只记着一条。”
“听我的,有赏。”
她顿了顿。
端起云岫递来的茶。
杯盖轻碰杯沿,“叮”的一声脆响。
“不听话的……”
后半句没说。
跪着的人都懂了。
周顺的额头抵着地面,冷汗浸湿了衣领。
林秀攥着碎珠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
“你们都退下吧。”
苏砚秋呷了口茶,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正厅。
“月徊留下对账。”
“清禾去检查各处暗格。”
“画屏看看院里的花草能不能用。”
“是。”
宫人们如蒙大赦,低着头往外退。
脚步乱得像惊弓之鸟。
等人都退净了。
清禾像片叶子似的,从梁上飘下来。
手里捏着根细针,针尖挑着点棉絮。
“殿里的柱子、床板都有夹层,缝里塞着旧棉絮,像是故意留的空。”
云岫蹲在墙角,手指抠着砖缝里的土。
“娘娘您看,这仪凤殿的地基,比旁边的偏殿高了三寸。”
她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土是新填的,底下像是垫了石板。”
苏砚秋望着窗外空落落的院子。
忽然笑了。
皇上说这里清静。
可一个刚修好的宫殿。
哪来带豁口的新瓷器?
查无踪迹的掌事宫人?
还有这高出来的地基……
“把那铜铃摘下来。”
她对清禾说。
清禾应声跃上檐角。
手指刚碰到铜铃,“咦”了声。
摘下铃来一看。
铃舌被块小木头死死卡住。
木头里嵌着的东西,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
——竟是半块刻了凤纹的暖玉。
玉边还留着新碎的茬。
苏砚秋捏着那块碎玉。
指尖冰凉。
玉上的凤纹,是只有中宫才能用的样式。
这泠音宫。
哪是让她住的?
分明是给她设的局。
可谁又知。
她苏砚秋最擅长的。
就是在别人的局里。
铺自己的路。
她把碎玉递给画屏。
“磨成粉,掺进安神香里。”
然后看向月徊。
声音轻得像风。
“记着,从今天起。”
“这仪凤殿的门槛,该让谁进,该让谁停。”
“得立个规矩了。”
檐角的风还在吹。
这一次,没了木头卡住的铜铃。
终于“叮”地响了一声。
清脆。
却带着股穿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