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鹤2

“公主？”仙娥的声音带着疑惑，将她从惊悸的深渊边缘拉回。

素锦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的颤栗。她模仿着记忆中知鹤那种骄矜慵懒的姿态，微微蹙眉，抬起下颌，用一种略显沙哑却足够傲慢的语调开口：“无事。不过是睡久了有些昏沉……扶我起来。”

她成了知鹤。她必须成为知鹤。

这偷天换日得来的身份，比蜜糖更甜，比鸩酒更毒。

帝君的面容依旧带着惯常的清冷疏离，然而当那双蕴藏着无尽威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素锦清晰地捕捉到其中一闪而过的、罕见的温和。东华帝君，这位几乎超脱尘寰的存在，唯有面对知鹤时，才会流露出这种近乎纵容的庇护。巨大的华盖之下，他微微侧首，语调平静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分量：“鹤儿性子娇，天宫之内，莫要给她委屈受。” 话语清淡，却像无形的金券玉律，瞬间铭刻在周围所有仙官神将心头。

下方众人无声垂首，恭敬应诺的姿态如同被无形的风吹倒的麦浪。素锦站在帝君身边，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有敬畏，有艳羡，更有深深的忌惮。她挺直了腰背，努力模仿着知鹤那骄矜又略带天真的神情，心底却有熔岩般的狂喜在奔涌。这是帝君的庇护！属于知鹤的、无人敢触犯的护身符！

而夜华殿下……那份她曾百般求索而不得的温存，此刻竟如星辰般唾手可得。太子夜华，依旧清冷如玉，身姿挺拔如孤峰雪松。可当他偶尔来到她的宫殿，那寒潭般的眼眸落在她身上时，冰层之下竟流淌着素锦梦寐以求的暖流。

“听闻这几日天气转凉，”夜华的声音很淡，像一阵拂过玉簪花的清风，“这是留着的一些暖玉髓，你素来畏寒，拿去吧。”他将一个温润剔透的小匣放在案几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次。那玉髓蕴含着磅礴温和的灵气，是疗伤祛寒的无价珍宝。

他甚至会在她练字时，极其自然而然地拂开她肩上并不存在的微尘，指尖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熨帖得让她灵魂深处都在战栗地尖叫——这是夜华！这是她付出魂魄为代价也要靠近的夜华！此刻这份亲近，是属于“知鹤”的恩宠！

每一个属于知鹤的举止神态，每一个只对知鹤流露的眼神或话语，都被她贪婪地吞噬下去，如同久旱的沙漠汲取甘霖。她的神经高度紧绷，模仿知鹤的语调神态几乎成了本能。只有在深夜独处，面对梳妆台上那面冰冷光滑、镶嵌着明月珠的菱花镜时，一丝冰冷的裂隙才会悄然爬上心头。

镜子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偶尔会闪过一丝全然陌生的表情。或许是眉梢挑起的弧度过分锐利了些，或许是唇角抿起的线条少了知鹤那份天生的无辜娇憨。每当这时，一种混合着得意与恐慌的战栗便攫住她。她伸出手指，近乎痴迷地描摹着镜中那张脸的轮廓，指尖下的肌肤冰冷细腻。

“这是我的脸……”她低语，声音带着催眠般的笃定，一遍又一遍，试图将那狂喜之下的惊惶死死压住，“我是知鹤……我是尊贵的知鹤公主……”指尖划过镜面，留下淡淡的湿痕。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对着镜子强行扯出一个属于“知鹤”的、明媚而毫无心机的笑容时，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

镜中那张完美的脸上，属于“她”的笑容骤然僵住！仿佛凝固的、冰冷的玉雕。而镜面深处，在那张脸的后方，幽邃的镜底阴影里，另一张脸——一张同样属于知鹤、却带着诡异莫测笑容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笑容阴冷，扭曲，充满了恶毒的嘲弄和掌控一切的得意。那双在镜底阴影中睁开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镜子外“素锦”的灵魂！

“啊——！！！”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猛然撕裂了寝殿的宁静！素锦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整个人向后狠狠弹开，撞翻了沉重的紫檀木鼓凳。梳妆台上的玉瓶、金钗叮叮当当滚落一地，碎裂声刺耳。

巨大的菱花镜依旧冰冷地立在那里，镜面深处，那片诡异的阴影和那张阴毒的笑脸，仿佛黑暗的水纹荡漾了一下，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毫无血色的脸。

但她听到了！那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幽幽响起，冰冷粘腻，如同蛇信舔舐着骨髓：

“享受吧……尽情享受你偷来的荣光……我可怜的小贼……”

那声音……那语调……分明是知鹤！是那个本应早已被昆仑镜吞噬干净的知鹤！

寒意不再是皮肤的感觉，而是化作无数冰针，从她沸腾的血液内部狠狠炸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围是狼藉的碎片和闻声惊慌冲进来的仙娥们叠声的询问。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快来人啊！公主受惊了！”

那些声音模糊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素锦的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那张镜中的脸，那个声音……不是幻象！是真的！知鹤……知鹤在镜子里！她的残魂……还在！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几乎窒息。偷窃来的天堂，瞬间露出了地狱的獠牙。昆仑镜的代价，原来从未真正支付完毕。真正的囚笼，才刚刚开始。

那张阴冷的笑脸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烫在素锦的灵魂深处。恐惧如同无形的荆棘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神。她疯狂地想要驱逐那个声音，抹掉那张脸，拼命地提醒自己：我是素锦！我是素锦！不是那个镜中的怪物！

她开始刻意躲避一切能反光的器物。华丽的琉璃窗被厚重的锦缎帘幕紧紧遮蔽，仙娥们捧来的玉盘铜盆，她只看一眼便嫌恶地挥手斥退。她甚至命人将寝殿内所有镶嵌了珠贝或打磨光滑的金属装饰统统撤换掉。偌大的、属于知鹤的华丽宫殿，硬生生被她营造出一种幽闭窒息的牢笼感。

然而，比外物更可怕的是内部的侵蚀。

起初只是一些细微的习惯。侍女奉上她从前最爱的清露茶，她下意识地皱眉，脱口而出：“太寡淡了，换成蜜酿百花露。”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蜜酿百花露……那是知鹤从小喝到大的饮品，甜腻得发齁，素锦从前闻着都嫌太过甜俗。可那一刻，舌尖残留的寡淡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身体里的某个部分无比自然地渴望着那份甜腻。

更深的侵蚀来自记忆。某个午夜梦回，她迷迷糊糊醒来，窗外似乎传来了熟悉的鸾鸟清鸣。那是知鹤幼年时，帝君特意寻来送她的灵宠青鸾的声音！她的心脏骤然揪紧，一种强烈的悲伤和思念毫无预兆地汹涌而至，几乎将她淹没。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枕头湿了一片。为了那头早已在仙魔大战中陨落的青鸾？

“不！我不伤心！我不是知鹤！”素锦猛地坐起，死死攥紧被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退那不属于她的哀伤。可那悲伤的余韵仍在胸腔里回荡，带着一种顽固的真实感。

最令她崩溃的是某日午后，夜华殿下派人送来一套精心挑选的霞光锦裙，衣料薄如蝉翼，流转着七彩霓虹。素锦只看了一眼，心头便泛起一股莫名的抵触和烦厌。那种色彩太过张扬明艳，像燃烧的火焰，灼痛了她的眼睛。这不是她素锦喜欢的风格，她更喜欢素雅清冷的颜色。但更让她惊恐的是，脑海中瞬间掠过的念头竟是——“这料子配我那支累丝金凤步摇岂不正好？可惜凤尾镶的那颗紫瑛色泽不够纯粹……”

累丝金凤步摇？紫瑛色泽？这分明是知鹤对首饰的挑剔标准！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支步摇沉甸甸地插在发髻里的重量！

“滚开！滚出我的脑子！”素锦一把将华丽的锦裙扫落在地，抱着头痛苦地蜷缩起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在她灵魂深处激烈厮杀、撕扯。素锦的记忆、习惯、情感在顽强抵抗，而知鹤的那些烙印却仿佛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不断蔓延、扎根，试图覆盖一切属于“素锦”的痕迹。她越是拼命挣扎，越能清晰地感觉到“素锦”在一点点变淡、模糊，像一个正在褪色的影子。

她是谁？争夺身份的战场上，硝烟弥漫，她站在废墟之上，连自己的面目都开始模糊不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自我被撕裂的痛楚。

不知何时起，天宫深处，那些曾对“知鹤公主”敬畏有加的眼神里，悄然掺杂了几许晦暗的探究。偶尔有细碎的议论声飘过回廊，又在她走近时戛然而止。

“公主近日似乎……有些不同？”

“是啊，气色瞧着总不大好，人也恍惚……”

“前几日竟把天后赐下的南海明珠打翻了，还说是珠子自己滚落的……”

每一次议论，都像无形的冰针，扎进素锦紧绷的神经。她努力挺直脊背，维持着那份骄矜的仪态，却感觉脚下华丽的地面正在无声地塌陷。她像一个技艺拙劣的戏子，穿着偷来的华服站在聚光灯下，每一刻都恐惧着被拆穿。

这无形的重压在一场天宫夜宴上达到了顶峰。酒过三巡，丝竹袅袅，仙乐飘飘。素锦端坐席间，强迫自己融入这属于“知鹤”的场合。一位素来对知鹤颇为亲近的仙君端着玉杯过来敬酒，笑吟吟地提起一桩旧事：“公主可还记得三百年前瑶池花会，我们一同折了西王母那株‘凝香玉露’的仙葩？当时您还为那花瓣的形状与我争辩了许久呢！”

瑶池花会？凝香玉露？素锦的心脏猛地一沉，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关于知鹤那段往事的记忆碎片如同浑浊的河水翻腾，却根本无法拼凑成形！她感觉到席间所有的目光似乎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捏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出一个弧度，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哦？是……是么？太久远的事了，倒有些……记不清了。”

那仙君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平稳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带着无形的威压，巧妙地拂开了那片刻的尴尬：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知鹤心性单纯，不记琐屑也是常理。”

是夜华。

他端坐于主位之上，目光并未特意投向这边，只是淡漠地陈述了一句，便举杯与身旁的星君交谈起来。然而那句看似解围的话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刺入了素锦的心脏深处。

夜华殿下为她解了围……可他唤的是“知鹤”。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那份自然的维护，那份理所当然的定性——“知鹤心性单纯，不记琐屑”——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狠狠地盖在她挣扎的灵魂之上，无情地宣告着她此刻的身份。

她是什么？她是顶着知鹤皮囊的赝品，一个连自己都开始模糊的幽魂。夜华的庇护，如同最锋利的讽刺。

宴会终了，喧嚣散去。素锦独自站在寝殿外空寂的回廊下，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宫装，寒意刺骨。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在风中轻轻晃动，光影在她脚边明明灭灭，如同她摇曳欲坠的命运。她抬起头，望向昆仑虚的方向，那片曾经给予她“新生”、如今却如同噩梦源头的莽莽群山，在深紫色的夜空下只剩下沉默狰狞的轮廓。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一道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回廊尽头。夜华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他并未走近，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清冷距离，静静地伫立着。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身影轮廓。

素锦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垂下眼睑，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开口，试图模仿知鹤那带着点慵懒天真的语气：“殿下……还未回宫？”

夜华没有立刻回答。空气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风吹过檐角铜铃的细微呜咽。素锦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表象，直视她灵魂深处那片混乱的战场。

良久，那清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