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春。椒房殿。
金砖冰凉,那股寒气似乎能穿透繁复的锦缎宫装,直直刺入陈阿娇的膝盖骨。她垂着头,眼帘低覆,视线却精准地落在眼前那双明黄丝线绣成的蟠龙靴尖上。靴面上,每一丝蟠龙鳞片都闪着冷硬的光泽,如同帝王本身,华美而疏离。
记忆深处,这双靴无数次踏碎她的心意,最终将她引向长门宫那场彻骨的枯寒与绝望。前世椒房殿那场冲天的大火,灼烧的何止是殿阁?更是她全部痴念的灰烬。那个坐在冰冷金屋(长门宫)里,数着更漏,直至形销骨立的陈阿娇,早已被熬干了最后一滴血泪。
重来一世,心底那团曾为刘彻熊熊燃烧的火,熄灭了。彻彻底底。碎裂,冷却,化作一片寸草不生的冰原。情爱?沾一滴便是鸩毒。帝王?不过是一场醒不了的噩梦。
“陛下,”她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直,没有丝毫往日的娇嗔依赖,甚至刻意淬炼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拒人千里的疏离,“臣妾失仪,请陛下责罚。”——责罚?她心底无声冷笑。这一世,谁又能真正伤得了她陈阿娇的筋骨?
御座之上,刘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锐利地审视着她,如同鹰隼在搜寻猎物身上最细微的破绽。他似乎想从那张曾经写满痴缠、如今却如同未央宫琉璃瓦般映着寒光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熟悉的、属于从前的痕迹。然而,徒劳。她的目光早已穿透了他,投向更幽深、更辽阔的所在。
那目光深处,供奉的只有两样东西:冰冷的权柄,与刻骨的清醒。
长公主府,密室。
馆陶长公主窦太主刘嫖屏退了所有侍从,暖阁内只余下她和女儿。
案几上,清冽的兰陵美酒在精致玉杯中荡漾,映着窗外透入的微光。
“母亲,”陈阿娇开门见山,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再不复往日提及刘彻时或娇嗔或哀怨的腔调,“女儿欲掌府中经营之权,一切权柄,皆纳入囊中。请母亲成全。”
她需要一个庞大、隐秘且如臂使指的根基,一个足以吞吐天下财富、供养她野心的钱粮军械库。刘嫖握着玉杯的手指猛然收紧。
她惊愕地抬眼,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儿。那个只知围着刘彻喜怒打转、眉梢眼角俱是情丝缠绕的阿娇,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一种磐石般的笃定。那双曾被情爱迷蒙的眸子,此刻清亮得惊人,深处翻滚着她自己最为熟悉的火焰——那是属于政治动物最纯粹、最赤裸的算计与野心。
她沉默良久,杯中酒液微微晃动,最终,她缓缓放下玉杯,发出清脆一声响。
“好。”
窦太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依你。
府库财权、商队符节、田庄印信,今日悉数交予你手。”
她起身,从身后檀木柜最深处取出一个沉重的玄铁嵌金匣,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数枚造型古朴的黑玉印信和一卷泛黄的帛书。
“此乃窦氏百年积累之根本,亦是暗处最强之爪牙——‘影卫’之凭信。阿娇……”她将匣子推到女儿面前,目光复杂,“此路艰险,荆棘满途,白骨为阶。你可想好了?”
“荆棘?”
陈阿娇唇角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划开一切虚妄,“母亲,女儿上辈子,早已在情爱的荆棘丛里流干了心头血。血肉模糊,筋骨寸断。”
她伸出手,手指纤长而稳定,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玄铁匣,如同接过自己的命运。
“如今这条路,再险,也是女儿睁着眼,自己选的活路。”
她的指甲轻轻叩在冰冷的玄铁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路,注定要走出个通天大道!”
刘嫖深深看着女儿,眼中那一丝隐忧渐渐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激赏所取代。
她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