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启动会的前一天下午,破局科技的办公室还没褪尽新装修的气息。
地板上散落着拆开的纸箱,露出里面裹着泡沫的打印机和文件夹,空气里飘着硬纸板的草木味,混着张芽刚拆开的柑橘味护手霜——她正蹲在地上贴工位名牌,透明胶带在指尖缠了两圈,不知什么时候粘住了根细白的头发,扯得头皮微微发紧。
“啧。”她抬手摘那根头发,指尖刚触到胶带,眼角余光就瞥见对门的玻璃门“唰”地滑开。
逆光里走出来几个人,最前面的男人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阳光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怀里抱着一摞文件夹,摞得像块方方正正的砖头,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节奏均匀得像秒针在走——敲、停、敲、停,每一下都落在同一个位置,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张芽慢慢站起来,拍了拍卡其色裤子上的灰,目光越过走廊,正好对上男人看过来的视线。
他已经在玻璃门外站定,额前的碎发被吹得微微动了动,眼神扫过“破局科技”四个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像看到一行没对齐的代码,细微的不适感藏在镜片后的目光里。
“矩星集团,林风。”他抬手敲了敲玻璃,指关节叩在光滑的玻璃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传过来,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系统自动生成的邮件回执,“明天启动会,你们预订的是三楼302会议室?”
张芽几步拉开办公室的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刚拆封的打印机油墨味争先恐后地涌出去,撞上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在走廊里搅出一团混合的气息。
她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露出手腕上串着的红绳——那是社区王阿姨送的,说能辟邪。
“是,但302的投影好像有点问题,早上试了下,画面总偏左。”
“技术部上午已经去调试过了。”林风打断她,视线落在她沾着透明胶带胶的指腹上,顿了半秒,像在快速评估这个细节是否需要录入系统。“下午三点,我的助理会去试设备,你们派个人对接就行。”他说话时,怀里最上面的文件夹忽然往下滑了半寸,露出米白色封皮上印着的黑字:“城市智慧服务平台合规预案V3.0”,字体小得像蚂蚁排着队爬。
“这么快?”张芽挑了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绳,“我们的需求调研提纲还在改第三版呢。
昨天去夕阳红养老院,刘叔盯着手机上的验证码看了十分钟,说那串字母像天书,输错三次就急得拍桌子——你们这本合规手册里,写了怎么让验证码长成像人脸一样好认吗?”
林风没接话,只是侧身让了让,露出身后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这是周砚,我的项目助理,后续对接细节他会跟你们同步。”
周砚刚要开口,张芽放在牛仔裤后兜的手机突然炸响,老式铃声“好运来”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嘹亮。
她慌忙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李大爷”三个字,按下接听键的瞬间,苍老的大嗓门穿透听筒:“小张啊!那个挂号系统能不能加个语音提示?我眼神不好使,字儿小得跟蚂蚁似的……”
“能能能,李大爷您别急,我记下来了,这就安排人改。”张芽捂着听筒转过去,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挂了电话回头时,正对上林风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像在评估一个突然跳出既定流程的变量,冷静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不好意思,用户急件。”张芽笑了笑,把手伸过去,掌心还带着护手霜的余温,“正式认识下,破局科技,张芽。”
林风迟疑了半秒,像是在快速检索“职场初次见面礼仪规范”,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怀里的文件夹,腾出右手。
他的指尖有点凉,碰了下她的掌心就迅速收了回去,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像完成一个必须执行却无需多余步骤的程序。“林风。”
周砚忽然推了推眼镜,指着张芽身后的白板:“你们贴的用户画像里,60岁以上群体占比47%?”
“是啊,这项目的核心不就是服务他们吗?”张芽回头瞥了眼,白板上用彩色便利贴拼出的扇形图里,代表老年人的红色区域占了近一半。等她转回头,林风已经抱着文件夹往对门走了,背影挺得笔直,像根精准校准过的标杆。
周砚望着他的背影,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写着:“破局科技张芽,关注老年用户需求,身上有柑橘护手霜味,手腕戴红绳。”
距离启动会还有半天,写字楼的中央空调不知疲倦地吹着,冷得像冰窖。
破局科技的办公桌上还堆着没拆完的纸箱,张芽踩着细跟凉鞋在工位间穿梭,黑色高跟鞋跟敲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她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社区地图,边缘已经被手指磨得起了毛,“夕阳红养老院”那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最后变成个模糊的红坨。
对门的矩星集团却像台运转精密的仪器。玻璃隔断里的人影都走在直线上,键盘敲击声整齐得像列队行军。
林风站在白板前,白衬衫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衬得脖颈线条格外清晰。他手里捏着支黑色马克笔,指尖划过“数据安全等级划分”的流程图,声音透过半开的玻璃门飘过来,冷得像空调风:“用户协议必须嵌入三重加密验证,任何环节都不能省略。”
张芽的手机在桌上震了震,屏幕亮起,是社区王阿姨发来的语音。她点开,老人家带着电流音的声音立刻填满了小半个办公室:“小张啊,上次说的那个叫车功能,能不能弄成大按钮?我家老头子眼神不好,总按到旁边的取消键……”张芽对着话筒回语音,尾音软得像棉花糖:“知道啦王阿姨,明天就改,保证大得像烧饼一样好按。”
转身去茶水间接热水时,对门的玻璃门“唰”地滑开。林风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个银灰色保温杯,杯身贴了层磨砂膜,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行极小的字:“程序=逻辑+严谨”。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杯身上转着圈,一圈、两圈,节奏和昨天敲文件夹时一模一样,像在给某个无形的流程卡点。
经过破局科技门口时,那转动的动作突然停了。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张歪歪扭扭的“用户便利贴墙”上——米黄色的纸板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有的用红笔圈着“字太小,看不清”,有的画了个简笔画哭脸,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不会用”,还有张粉色便利贴上,不知谁画了个咧嘴笑的太阳,旁边标着“希望按钮像太阳一样亮”。这些乱糟糟的字迹和图案,像片热闹的补丁,缝在雪白的墙上。
“这是……”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在会议室里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迟疑。
张芽端着陶瓷水杯转过身,杯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她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正好对上林风看过来的目光。“用户的‘吐槽墙’,”她挑眉笑了笑,伸手往墙上指,“比任何需求报告都实在。你看这个,李大爷说想加个报时提醒,自己画了个钟,针脚歪得像没睡醒,但你说,这是不是比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想破头都管用?”
林风的视线跟着她的指尖落下去。那张泛黄的便利贴上,用蓝色水笔画的时钟歪歪扭扭,分针长得分针都快跑到外面去了,像一行没对齐的代码。
他喉结动了动,忽然低声道:“技术方案里……有语音报时模块。”声音不高,像怕被谁听见似的,尾音甚至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磕巴。
张芽愣了下,倒没想到他会接话,刚要笑,手里的水杯突然晃了下——大概是转身时动作太急,半杯温水顺着便利贴墙往下淌,在“字太小”那三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呀!”她慌忙去够桌角的抽纸,手指刚碰到纸盒,就见林风递过来一包纸巾。
那不是矩星集团统一发的、印着公司logo的硬纸包,而是包印着小熊图案的抽纸,嫩黄色的包装上,小熊举着朵向日葵,边角被压得发皱,像是在口袋里揣了很久。
“谢了啊。”张芽抽纸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指腹,凉得像没通电的芯片。
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捏了捏拳,指节泛白,像是在执行什么紧急止损程序。这反应倒让她觉得新鲜——昨天在玻璃门外听他布置工作时,那语气硬得像块钢板,怎么递个纸巾倒慌了?
她低头专心擦着墙上的水渍,没瞧见林风正盯着那些被水浸湿的便利贴。
他的目光在“按钮看不清”“希望有语音”的字迹上扫过,眉头先是紧紧蹙着,像在拆解一道复杂的逻辑题,几秒后又慢慢松开,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没读懂的松动。
“设备调试的事,周砚会跟你们对接。”等张芽抬起头时,他已经转了身,只留下这句硬邦邦的话,脚步声笃笃地响着,往对门走去。
话音刚落,就听“叮”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从他西装口袋里掉了出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滚了半圈,停在张芽脚边。
是颗薄荷糖,透明的塑料包装上,“强劲清凉”四个蓝色的字格外显眼,和他这人一样,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冲劲。
“哎,林经理,你糖掉了!”张芽弯腰捡起来,冲他的背影喊。
林风的脚步顿在矩星的玻璃门前,没回头,只抬手按了按西装口袋,指节在布料上压出个浅浅的印子。声音隔着玻璃门传过来,闷闷的:“不用了。”
“唰”的一声,玻璃门合上了,把他的身影框成一个利落的剪影,白衬衫的衣角在空调风里微微动了动。
张芽捏着那颗薄荷糖,对着光看了看,糖纸反射的阳光晃得她眯起了眼。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颗糖甜得有点不合时宜,像他这人,突然露出的一点破绽,生硬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