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猛地刺入哈米德二世的神经,蛰伏多年的经验令他下意识迅速用手捂住双眼摸索后退,直至身子紧贴质感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后立即半蹲,随时做好被袭击的准备。
半分钟悄然流逝,阵阵暖风轻拍在哈米德身上,除了耳边隐约传来一惊一乍的宣传声和餐具的碰撞声什么也没发生。
哈米德缓缓移开手掌,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可置信。不远处的海峡咬住金色落日,霞光晕染整片天空,加拉塔塔顶的土耳其国旗随风徐徐飘动,海面上是数不清的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覆盖的商船。附近商店门头的拉丁字母令他觉得自己在鲁米利亚某处行省。
鼻尖残留的独属于地牢的潮湿气息提醒哈米德这一切是真的。他缓缓起身,抓握手杖的力气又大了几分,在对空气疑神疑鬼戳了半天后……
他判定脚下的酒店是土耳其青年党的隐藏分部。
“啧…按顺序排列的鬼火定是青年党人正在策划起义的标志,应当派人去搜查这些破船…附近这些乱七八糟的异教徒文字又是要干什么?果然是他们数典忘祖的标志,此处定为他们在鲁米利亚的巢穴…”哈米德神经兮兮地指着周围建筑物念叨。
久坐墙头一段时间后,哈米德的思绪开始混乱。明明自己前段时间才被废黜被押送到牢里,甚至十五分钟前他还坐在床前借着烛光敲电报机消磨时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帝国在欧洲的省份。但没功夫过度思考,对他来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迅速离开这个鬼地方。
哈米德习惯性地抬手捋顺胡子缓解压力,得到的回应只有空荡的下巴。他心头一颤,几次试探都是同样的结果,只有两撮修理整齐八字胡平贴在脸上,连因长期居住地堡不断困扰他的湿疹都踪迹全无。
不过对青年党的恐惧胜过对自身变化的好奇,哈米德翻遍楼顶杂物再三确认周边没有刺客后来到天窗旁。伴随零件噼里啪啦的崩坏声,玻璃被强制拆卸下来。
一张只属于自己登基时的面孔浮现在稍有碎痕的玻璃上,没有丝毫被时光雕刻的痕迹,曾经憔悴的目光也趋于平淡。哈米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间难道回溯到了他没还开启专制统治的时候(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就是…城市外貌完全不同而已,对。
他心中窃喜,这绝对是真主对他的眷顾,接下来只要把宫廷礼仪表演给土青党那帮屌丝看就行了。
哈米德沿梯子悄无声息地爬到酒店内部,顶楼人流量少得可怜,仅有三对情侣和两个主播对着大窗台拍海景和美食vlog。他惊于女性不戴头巾男性不戴菲兹帽,就连穿着也是各种花里胡哨款式多样的短裤和现代化服装,而让他疑心重新被激起的是人均一部的“黑色匣子”,宛如不加掩饰的巨型窃听器。
“姐妹们,当年哈米德二世的后庭就是好啊,改装成酒店后你看这海景一览无余,唉你说怎么苏丹的待遇都这么好”不远处一位穿吊带裤的女人边调侃边将红酒靠近屏幕,“配上这红酒连滤镜都不用调了,怎么拍都直接出图。”
哈米德愣在原地,他后庭什么时候变成酒店了?女人嘴里的密语更是让他坚信之前对酒店的看法。
镶金手杖的末端突然出现在女人的手机屏幕上,同时伴随哈米德一字一顿的逼问有节奏地敲打。
“酒店?耶尔德兹宫岂是尔等平民能涉足的?尔可是青年党秘密安插在朕宫里的间谍?”
女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手机差点从支架上滑落。她既怪异又兴奋地盯着哈米德。
“酒店今天还有特型演员吗?长这么像入戏还这么深?!”
两句话下来弹幕突然增多,不知女人在弹幕里看到什么,她反转摄像头对准了身旁眼神阴翳的哈米德。
“安拉啊,他连神态都这么还原,酒店到底花多少钱请的??”
哈米德左眉略微上挑,丝绸手套下的指骨被捏得发白,怒气在他内心早已堆积如山。火上浇油的是,摄像头不断闪现的红光逐渐在哈米德心里幻化成暗夜里密探手中提灯鬼祟的一瞥,更令哈米德联想到被迫退位前那些无处不在、将他死死钉在王座上的、青年党人充满敌意的窥视目光。
哐当一声,支架被他操纵的手杖狠狠打翻。
“平民不得随意亵渎并拍摄君主。”哈米德压音补充,试图为他的行为编造正当理由。
女人没有抗议,她默默弯腰捡起地上粘了糖霜的手机,对着哈米德偷拍了张开启广角的仰视四十五度诡异丑照挂到酒店评价上,附差评:你们下次能不能请没有精神疾病的coser。
尴尬过后哈米德强装镇定,借抚平军装下摆的间隙调整表情。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情侣们审视的目光滑过他华贵却格格不入的长袍,停留在他因愤怒而紧绷的下颌线,甚至试图穿透他本就破败不堪的面具,探寻他内心的狼狈。
对于在皇宫里都不愿接见臣民的哈米德来说这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窒息度堪比面对欧洲列强的照会。此刻,他脑中唯剩一个念头,逃。
哈米德抄起手杖快步撤离此地,不时回头观望有没有人跟踪,活像只吃瘪的乌鸦。
但真正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随着楼层的递减,人流量不断暴增,待哈米德从应急通道一路偷摸溜到一楼大厅发现此处已达到人满为患的程度,导游的讲解、小孩的尖叫和哭闹、酒杯的碰撞彻底吞噬掉哈米德手杖发出的微不足道的撞地声。这里的每个刺激性的声响都在暴力撕扯哈米德的耳膜,他永远无法忘记被迫听穆拉德五世发疯的那三个月。
“朕是雄鹰!朕要飞!放朕出去!”
穆拉德五世那凄厉癫狂的嘶吼,与眼前某个孩童无意义的哭嚎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哈米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严密看守的宫殿偏殿,窗外是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月光,窗内是堂兄用头撞墙的闷响和侍从惊恐的劝阻。
这最后一百米的距离是对哈米德的终极考验,只要突围成功他就能从所谓的“青年党追捕”和创伤噩梦逃离,抓住生存下去的稻草。
两难逼迫下哈米德终于决定暂时不顾全形象。他手扶菲兹帽在人流中横冲直撞,帽子在剧烈的推搡中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鞋屐的海浪熄灭。无数张陌生的面孔如同高速旋转、扭曲变形的万花筒,漠然的中年人幻化成青年党密探的冷笑,孩童惊愕的脸庞竟与穆拉德五世流涎的嘴角重合。
“滚开!”
他绝望地嘶吼道,手杖不再是权柄,而是劈砍人浪的船桨。
混乱中,哈米德只记得自己用手杖打翻不少珍贵的装饰品:一座华美的仿古伊兹尼克陶瓶在刺耳碎裂声中化为齑粉;一座扭曲的发光金属艺术装置轰然倒地,折射出的冷光映亮他惨白的脸;甚至墙上凯末尔威严的肖像也在撞击下玻璃迸裂,那道西化、坚定的目光仿佛穿透裂痕冷冷地审判他。
在剧烈跌撞后哈米德被自动门吐出,他像被人抛弃的垃圾般狼狈跌倒在新建的大理石路面上;菲兹帽滚落远处,哈米德眼睁睁看着这一皇权象征被野狗不屑踢翻。公园里不间断的嘈杂鸟鸣突然变成一片刺耳的讥笑:“看那苏丹!摔成泥啦!逃啊!接着逃啊!”
无数双冷漠的鸟眼如同黑色的审判之钉,将他死死钉在耻辱的地面。
哈米德攀着手杖吃痛站起,像被激怒又无处发泄的困兽。他顾不得身后乱成一锅粥的酒店和随时会到来的保安,强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从门口花卉的土壤中疯狂掏出彩色石子抛去。林间巨大的落地声证明他砸中了树梢上的巢穴,引得鸽子们惊恐地扑棱翅膀散去。
哈米德站立在原地,扯出一个痉挛般的扭曲笑容:“卑贱的聒噪者!这便是下场!”一股病态的快意短暂地麻痹了逃亡的恐惧。他挺直腰背,仿佛找回了些许帝王的尊严。但这快感如同泡沫般转瞬即逝,很快被身后的恐惧代替。
“…肇事的家伙跑哪去了?!算了…先收集些证据吧穆斯塔法警官…差评…精神有问题的coser…穿得他妈人模狗样的…”
门后人群的嘈杂声中断断续续传来警察的不满和脏话。
哈米德的冷笑瞬间凝固,他顿时想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远离这里,而不是因为一次小小的对动物的成功报复就站在这傻笑。多年的求生本能令他迅速在脑海中展开十九世纪的伊斯坦布尔密道地图——作为曾拥有全帝国最精密的情报系统的苏丹,他应对这种问题自然手到擒来。随后他猛地俯身遁入酒店旁最浓重的阴影里,那已经有些变形的菲兹帽和鸟巢中的哀鸣被他彻底抛在身后。
记忆在恐惧中燃烧。哈米德避开刺眼的路灯洪流,穿梭于一条条被时光遗忘的夹缝中:堆满腐臭木箱的后巷、仅供单人通行的长满苔藓的石头阶梯、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断头路…镶金手杖成了探路的重要倚仗。
路过一扇刻着模糊星月徽记的破旧木门时,哈米德脚步微顿,他认出这是老香料商塞利姆的后门——一个曾经向他密报青年党动向的忠仆。
旧日的亡魂在暗巷中低语,哈米德反而收获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