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哈米德从最后一条被鱼腥味填满的小巷冲出，他终于见到了映着清冷月光的多尔玛巴赫皇宫。宫殿那洁白的身躯静静匍匐在墨蓝色天空的怀抱下，轮廓随清冷的海风在薄雾编织的银丝中微微荡漾，如同只会在遥不可及的梦境中出现的城堡。

浓重的归属感瞬间包裹了哈米德的心脏，以至于他忽视了潜藏在角落的摄像头和野蛮生长的铁丝网——他觉得只是以前的设计师随手添加的隐秘装饰。在手掌贴上那坚硬冰冷的白色石块时，所有荒谬的耻辱仿佛都被这神圣的墙体吸走。

哈米德猛地转身面对宫墙，狠命扯平衣服上的每个褶皱，试图将那条红绿相间的绶带别回原位（自动忽视了在刚才的一系列闹剧后失踪的勋章）来维系他最后那点尊严。

此刻，哈米德的内心汹涌澎湃，仿佛门内随时恭候的仆从和卫兵已站在他面前卑微问好。镶金手杖重重顿地，宣告般的脆响回荡在空气中。他昂起头，眼神凝聚出宛如殉道者的坚定光芒，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刻意放缓、力求沉稳，尽管牵扯到在酒店留下的伤痛，他毅然走向那扇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巨大拱形宫门。

待哈米德沿地毯踏到正门前，迎接他的不是仆人的欢迎与奉承，不是侍卫的问好，更没有大臣卑躬屈膝的姿态。只有两道刺眼的手电筒白光直戳戳打到他冷漠的脸上，瞬间的致盲与刺痛让哈米德眼前惨白。

“什么人？不知道晚上博物馆闭馆时间吗？”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远处身着荧光绿外衣的巡逻员们异常显眼，哈米德强忍眩晕，目光阴险地略过那抹刺眼的绿色——穷酸到如纸糊一样的工作服和贴着简陋国旗的礼帽，他压根无法想象这帮粗俗野蛮之人是如何接待外国来宾的。

“喂，大叔，博物馆早闭馆了，想玩cosplay明天再来吧”一个打暑假工的初中生笑嘻嘻打趣道。

简单的调侃反倒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放肆！无礼之徒！睁开你的狗眼！朕乃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此地乃朕之宫阙！”

哈米德裹挟着毕生帝王威仪和音量吼出了这句话，积压许久的火山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喷发口。

“你们这群披着荧光烂布的蛆虫，卑贱的尘埃，连给朕的御马舔蹄都不配的渣滓给我睁开你们那被恶魔石板照瞎的狗眼看看！” 他挥舞着手杖扫过每一个包围他的巡逻员，“你们知道朕是谁？！朕是让欧洲列强颤抖的‘血腥苏丹’！是让青年党叛徒夜不能寐的阴影！”

“还有你…小杂种…” 哈米德因暴怒而充血的眼球猛地锁定那个被吓退的初中生，手指因极致的恨意而痉挛地指向他，“朕登基时…你这种贱民的祖先还在泥地里啃草根呢…是谁给了你们学校？！是谁铺了你们脚下的路？！是谁让你们这群蝼蚁敢在朕的宫殿前大放厥词？！是朕！是朕用帝国的骨髓喂养了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就在哈米德准备动手的时刻，巡逻队队长腰间的老旧对讲机传来断断续续、掺杂着电流的人音。他眼疾手快，趁哈米德还未做出反应急忙取下对讲机将音量滑到最大。里头那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性的男声（尽管有些失真）如同冰冷的法锤，在暗夜中为哈米德宣判罪行。

“…所有多尔玛巴赫切宫…巡逻单位…即时通报…耶尔德兹宫…报案…一名身着复古军装，精神上疑似存在严重疾病……手持十九世纪镶金手杖…重复，立刻实施逮捕…”

巡逻员的目光聚光灯般齐刷刷焦距在哈米德身上。

再次重见光明已是行走在警局冰冷刺眼的荧光灯下，哈米德正被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架着。他昂贵的军服散发出辣椒水和一股不可言说的混合物的味道，迫使其中一位警察捏着鼻子掏出刚买的劣质男士香水为他喷了点；其脸上的残留辣椒喷雾的狼狈红痕是他在多尔玛巴赫切宫“御驾亲征”的证明。

在押送到审讯室的过程中他身形略显佝偻，看着随时都会散架，仿佛只是个刚刚经历精神病发作体力透支的普通人，但低垂眼帘下是警察无法察觉的狠毒和细致到恐怖的对周围环境的侦查。每一个数据哈米德都不会轻易放过，不论是监控探头的位置还是警长腰间的车钥匙数量，甚至是…

“——荒谬绝伦！尔等指控朕‘非法侵入’与‘破坏公物’，依据何在？《奥斯曼帝国刑法典》第7章第42条明载：苏丹于帝国疆域内任一宫室行止，皆为合法！此乃天赋君权！尔等所谓‘博物馆’之定义，未经朕之帝国议会核准，实属无效！朕要求会见你们的司法长官！依据《坦志麦特敕令》所保障之司法公正原则！”

不知哪个房间传来的，带着无可辩驳的旧式法理威严的洪亮年轻男声打断了哈米德的思路，如平地惊雷炸响整个警局。但他只觉得此人呆板并在炫耀那用法律浸透出的优越感，说话倒还有一丝法国旧贵族特有的腔调。

“够了！什么《帝国刑法》！什么《坦志麦特》！这里！现在！是土耳其共和国！按《土耳其共和国刑法典》！你！非法闯入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单位！还睡在禁止触摸的复原展品上！人赃并获！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这就叫‘非法侵入’和‘故意损毁文物’！还见司法长官？先把你的姓名！身份证号！家属联系方式！给老子交代清楚！再扯你那套过时的‘君权’！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给你加个‘妨碍公务’？！”

这个带着浓重现代口音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

“那个两个共犯来了没有？！”穆斯塔法警官歇斯底里地对迈吉德喊出最后一句话，抿了口水愤然摔案离开审问室，“让他们三个人赶紧商讨完罚金怎么付。”

迈吉德还保持着双手举宪法辩证的样子杵在原地，他睫毛轻颤，内心暗自欣喜在自己二十分钟的攻坚战取得了小胜利。迈吉德随后迈小碎步挪动到审讯室的角落的座椅前，他将礼服下摆整平后优雅落座，像一尊被精心放置在角落的镀金雕像，在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

他微微扬起下巴，试图找回在托普卡帕宫主持御前会议时的威严，空气中消毒水和廉价咖啡混合的刺鼻气味却让迈吉德频频蹙眉，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默默整理礼服上璀璨的珍稀钻石来打发时间。

“还老子玉玺…听见没有？！朕乃苏…”

一声暴怒的咆哮猛地砸穿审讯室的隔音门板，那声音里的火药味隔三里地都能闻到，走廊里聚堆偷偷抽烟的几个年轻警察都硬生生被此人气场吓跑。

“在你前面已经有两个人也这么说了，你同伙把你提前卖了？”穆拉特无奈回怼，示意手下人将马哈茂德二世也丢进201室。同时在本子上飞速记录下：自称迈吉德一世的光明正大睡高仿龙榻（潜入皇宫手法娴熟），自称哈米德二世的酒店滋事+故意伤害动物+非开放时间闯入皇宫+辱骂他人，自称马哈茂德二世的公然抢劫文物+辱骂他人。三位coser过于敬业，全部自称苏丹，疑似有奥斯曼臆想症。可拘留三日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