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迈吉德心头一紧，早在听到马哈茂德的吼叫声时他身子已经如坠冰窖——那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威严声音让他二十八岁的身子本能地畏惧。他停留在镶钻纽扣旁的手指微微颤抖，同时不自觉将头埋地更低，希望以此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马哈茂德像被强行塞进狭小铁笼的雄狮，他拒绝坐下，双臂抱胸，魁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拘留室三分之一的领地，脸上那有些炸毛的髭须随他粗重的呼吸抖动。

“…尔等贱役胆敢囚禁万王之王？！此乃亵渎！真主会降下最严厉的惩罚！立刻归还朕的圣物！这狭小囚笼是对奥斯曼尊严的践踏！朕要见你们的维齐尔…不，朕要见你们苏丹！“

马哈茂德携带着滔天怒意的眼眸正死死盯着门口的守卫，嘴里的辩词像奥斯曼擂擂作响的战鼓，全无任何停下的意思。被忽视的迈吉德身形瑟缩得如同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连门外警卫的目光扫过时都忍不住生出一丝怜悯。

“嘭！”

大门被穆斯塔法警官粗暴拉开，他的眉头被肌肉拧成死结，刚进来便毫不掩饰地投给马哈茂德看傻子发疯的眼神，直视对方火星四溅的瞳孔。

“…把另一个小矮子也带进来。”穆斯塔法警官故意加大“小矮子”的音量，不屑撇了眼身旁低垂头颅如瘪茄子般的哈米德，“要是这个，额…披个白披风的再跟被偷了鸡仔的公鸡一样乱叫，就让他尝尝‘真主的闪电’。”

“小矮子”的称呼对哈米德来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刺入他那本就自卑敏感的心脏。

穆斯塔法意味深长地拍了下挂在腰侧的金属电棒，一股极其不协调的寒意——并非来自物理的温度，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冷与怨毒，正毒蛇般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缠绕上他的手臂，令他的躯干条件反射哆嗦。

在穆斯塔法鞋跟即将落地的那个毫秒，两人目光相交于平行线上。

哈米德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高耸眉骨下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下翻涌着浓烈杀意，他锐利的目光霎时间活生生剖开穆斯塔法精致警服下的腐朽灵魂。穆斯塔法浑身僵直，短暂的几秒被无限拉长，他毕生的丑陋恶行和不为人知的阴暗面都无所遁逃，只能乖乖暴露在哈米德的审视下。

“？”穆斯塔法连忙揉眼。

…哈米德仍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宛如温顺的羊羔。

尽管刚刚毛骨悚然的触感还未散尽，但思索再三后穆斯塔法觉得是过度疲惫引发的幻觉，随后快步带警卫离去。

死寂，仿佛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201室内部。

哈米德没有着急撕下伪装，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距另两人最远的墙面前蹲下。当年在议员面前假装为新宪法喜极而泣的画面在哈米德脑海中帧帧浮现，他将事先藏匿于袖子里的几片洋葱抖落到手心，确认已挤压出汁水后狠狠抹向眼角。

不一会，接连不断的呜咽声从角落散播到201室的每个地方，它带着旧式宫廷戏剧的夸张悲怆却又巧妙控制音量。迈吉德潜意识里总觉得哈米德颤抖的背影与他众多子嗣中的一个高度相似，但他已经没精力去细究了…

刺啦！

马哈茂德猛地扯碎桌上印着自己名字的“屈辱文书”，残余物被他一股脑摔到地上踹向哈米德所在的角落，如同驱赶恶心的苍蝇。

“迈吉德？你也在这？还有那边那个哭唧唧的蠢货，把嘴闭上，眼泪有什么用？”

突如其来的粗暴质问刺破了另两人压抑的伪装和各自为政的孤寂。

“父苏丹…是我。”迈吉德小心翼翼确认道，语气趋于平静，毕竟他早在马哈茂德刚来时就抑制不住好奇不断偷窥对方发火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因陌生环境和诡异遭遇而产生的眩晕感站起，思绪也从多尔玛巴赫切宫的仿真龙榻回归。

哈米德的抽噎还在继续，菲兹帽丢失的他宛如被无故牵扯的普通人。

“先生…可以停下吗？我们没有伤害您的意思”迈吉德试图上前传递善意，以为对面只是同样不幸的落难者。

这声带着旧式贵族教养的“先生”和安慰，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水。

哈米德肩膀的耸动骤然停止。他的肉体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笑声。几秒钟后，他以刻意放慢的优雅仪态抬起了头，洋葱汁的残留犹在，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只有让迈吉德瞬间脊背发凉的嘲讽。

“先生？”哈米德的声音带着刻骨的讥诮，“多么仁慈的称呼啊，伟大的阿卜杜勒·迈吉德苏丹陛下。您还是这么喜欢施舍廉价的善意，就像您当年施舍给那些聒噪的‘坦志麦特’拥护者一样，慷慨而无用。” 这个对方视为毕生功绩的改革名称，此刻在哈米德口中却充满了轻蔑。

迈吉德被这精准而恶毒的语句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震惊和茫然。此刻，他终于想起眼前稍显狼狈的青年人正是他最小的几个孩子之一。

“你…”

“是啊，您怎么会记得我呢？一个在您辉煌的多尔玛巴赫切宫角落里，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当您在奢华的沙龙里与欧洲使节高谈阔论‘改革’、‘进步’时，当您沉浸在美妙的西式音乐和舞会中时，您可曾想过，您的第三十一个孩子…已经因为伤寒而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