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腊月初七，旧历小年。江城下了最后一场冻雨，冰碴子敲打青瓦，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年关。市立医院后门的垃圾桶里，一只野猫刚叼走半块发霉的年糕，产房里便响起一声微弱的啼哭——像被冻雨掐住脖子，只剩一缕游丝。　　护士倒提着婴儿的腿，在苍白的小屁股上拍了三下，才把这缕游丝拍成完整的音节。“女孩，四斤一两。”她转过头，用例行公事的声音对床上汗湿的女人说。

　　女人侧过脸，目光第一次落在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没有惊喜，只有松了口气的疲惫。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多余。”

　　护士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低头在出生证上确认：“姓名？”

　　“多余。”女人重复，这次是斩钉截铁，像把一块冰按进滚烫的水里，“多余的余。”

　　于是，户口本第一页，墨色未干——

　　姓名：余多余

　　性别：女

　　出生日期：1998年1月4日

　　关系：长女　　父亲余胜利站在走廊尽头抽烟，烟灰弹进一次性水杯里，发出细小的呲啦声。产房传话出来，他“哦”了一句，继续把烟抽完，才掏出手机给老家拨电话。

　　“是个丫头。”他说，“名字？叫多余，省得以后麻烦。”

　　电话那头沉默很久，爷爷余守拙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土：“胜利，孩子是你亲生的。”

　　“亲生的也多余。”余胜利笑一声，挂了电话。　　天快亮时，雪粒子混着雨丝砸下来。爷爷和奶奶从城南老街坐最早一班中巴赶到医院，怀里抱着一只用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搪瓷缸，里面装着滚烫的红糖姜茶。

　　奶奶赵兰贞一路小跑，布鞋踩进水洼，溅起的泥水在藏青裤腿上开出暗花。她推开病房门，先看见襁褓里那张还没长开的脸，心口猛地一酸，差点把姜茶洒了。

　　“阿霁，阿霁……”奶奶俯身，嘴唇贴在那几乎透明的耳垂上，轻轻叫了两声。

　　爷爷站在床尾，把被角掖了又掖，像对待一盏刚点上的油灯，生怕风大一点就灭了。　　“大名不好听，咱不叫。”奶奶转头对女人说，语气软得像棉絮，却藏着不容拒绝的执拗，“以后在家，我们喊她阿霁——雨过天霁的霁。小名越暖，命越硬。”

　　女人没吭声，只是把脸转向窗外。雪光太亮，映得她眼角一道细纹像裂开的冰缝。　　三天后，医院催缴费用。余胜利借故单位加班，再没露面。爷爷把贴身口袋里用手帕包了三层的存折掏出来，密码是奶奶的生日。收费窗口刷过POS机，小票上“消费金额：2850.00”像一把刀，把薄薄的存折划得只剩最后一页。　　出院那天，奶奶把阿霁裹在自己棉袄里，只露出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爷爷提着一只帆布包，里面装着尿布、奶瓶、一小罐炼乳，还有一本翻得起毛的《幼学琼林》。

　　雪停了，天却更冷。中巴车抖着锈迹斑斑的身子往城南开，车窗蒙着雾。奶奶用指尖在雾气上写：阿霁。两个字一横一竖，像两道不肯倒下的篱笆。阿霁睁着眼，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忽然咯咯笑了一声。

　　爷爷回头，看见那团雾气慢慢化成水，顺着玻璃往下淌，像眼泪。　　城南老巷叫槐花巷，巷口有棵老槐树，空了一半枝丫，另一半挂着风干的豆荚，在寒风里哗啦哗啦响。余家老屋是巷底第三间，青砖墙，黑瓦顶，门槛被岁月啃得凹凸不平。

　　奶奶把阿霁放在炕头，炕洞里烧着松木，火苗噼啪，把婴儿的脸映得通红。爷爷从樟木箱底翻出一只银锁——是他年轻时给第一个女儿打的，女儿没留住，锁一直藏着。银锁正面刻着“长命”，背面刻着“百岁”，链子却短了一截。

　　奶奶拿红线续上一截，系在阿霁腕上，大小刚好。

　　“锁得住命，锁不住苦。”奶奶低声说。

　　爷爷没接话，只是用粗糙的指腹蹭了蹭阿霁的掌心。那掌心纹路浅淡，生命线断在半途，像被谁用指甲掐了一道。　　夜里，阿霁哭醒。奶奶披衣起身，把炼乳冲得稀薄，一勺一勺喂。阿霁咂着嘴，舌尖卷住勺沿，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窗外，雪又开始下，无声无息地填平所有脚印。

　　爷爷坐在堂屋，就着十五瓦的灯泡，用红纸写春联。笔是秃的，墨是陈的，纸却红得刺目。他写：

　　“天霁云开雪自融，春回花发水长东。”

　　横批：阿霁平安

　　写完，他把对联贴在里屋门上，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一场梦。　　阿霁满月那天，余胜利终于露面，带着一身酒气。他站在门槛外，不肯进屋，只把一只红包丢在桌上，红包里卷着两张百元钞，一张五十。

　　“够了。”他说，“以后别指望我。”

　　爷爷追出去，巷口只剩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红包被奶奶塞进阿霁的襁褓，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阿霁在梦里都皱起眉。　　夜深了，奶奶抱着阿霁坐在槐树下。雪后的月亮大得吓人，像要掉下来。

　　“阿霁，不怕。”奶奶拍着她的背，哼一支走调的歌，“槐树老了，根却扎得深。你就像这树，先苦后甜，先冷后暖……”

　　阿霁听不懂，只是睁着眼，看月光穿过枯枝，在奶奶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那影子晃啊晃，像是要把“多余”两个字，从她的命里晃出去。　　风停了，雪开始化。水滴从檐角落下，一声，又一声，像谁在数一个漫长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