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槐”。
槐花巷的老槐树在春末开出黄绿色的花序,风一吹,整条巷子都是清甜的草木味。奶奶把落花扫进竹篮,用井水洗净,和进玉米面里蒸成苦刺刺的槐花糕。阿霁踮脚守在灶台前,踮到小脚发麻,只换来掌心小小一块。糕被蒸得透亮,她咬一口,满嘴都是槐树在春天里偷偷藏下的蜜。
“槐——”她指着窗外,含糊不清地喊。
奶奶笑出皱纹:“对,咱们阿霁和槐树一起长。” 阿霁长到三岁,话仍不多,可眼睛愈发黑亮,像两颗浸在井水里的黑石子。
余家老屋只有两间正房,爸妈的房间常年锁着,灰尘从门缝底下爬出来,像无声的潮水。阿霁被安排在灶房后的小披间,一张竹榻,一只矮凳,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灯泡悬得太低,她夜里翻身常常撞得它晃来晃去,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她怕黑,却从不大哭,只是把银锁攥得紧紧的,仿佛那截冰凉的银链子能替她抓住一点光。 爸妈只在每月最后一天出现。那天,巷口会传来摩托突突的油门声,阿霁便像受惊的小雀,一下钻进奶奶怀里。
余胜利进门,先把皮夹克往椅子上一甩,掏出皱巴巴的工资本,拍在桌上。
“两千四,少三百。”他冲爷爷抬抬下巴,“该你们添的,一分不能少。”
爷爷没吭声,从怀里摸出一只蓝格子手帕,层层打开,里面卷着零碎的小额钞票。
阿霁扒着门框偷看,看见爸爸数钱的手背上刺着一条青龙,龙尾巴一直缠到指根。
妈妈王凤霞坐在门槛上涂指甲油,玫瑰红,味道冲得阿霁连打三个喷嚏。王凤霞抬眼,目光像冰碴子:“阿霁,过来。”
阿霁挪过去,被一把拽住胳膊。王凤霞把她的刘海掀上去,拿指甲油的刷子在她眉心点了一颗红点。
“土死了。”王凤霞笑,笑得阿霁分不清是夸奖还是嘲笑。 第二天清早,爸妈走了。摩托声消失在巷口,槐花落一地。奶奶蹲下来,用湿毛巾一点一点擦去阿霁额头的红。
“不疼,阿霁乖。”奶奶说。
阿霁眨眨眼,忽然开口:“他们不喜欢我。”
奶奶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她拾起来,继续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喜欢钱,比喜欢你多。可爷爷奶奶喜欢你,比喜欢钱多。” 阿霁五岁那年,爷爷开始咳。
咳声从深秋一直拖到腊月,像钝锯子在老木头上来回拉。爷爷咳得睡不着,就搬张板凳坐在槐树下,仰头看天。阿霁也跟着搬一张更矮的板凳,坐在旁边。
“爷爷,天上有啥?”
“有云,有星星,还有阿霁的福气。”
“福气长啥样?”
“像槐花开满树,一抬头就落进嘴里。”
阿霁便仰头,把嘴张得大大的。夜风吹得她直打哆嗦,爷爷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住她,自己只剩一件洗得发黄的毛背心。 腊月二十三,爷爷咳出了血。
一口鲜红的血落在雪地上,像一瓣提前到来的梅花。阿霁吓得大哭,爷爷却笑,摸摸她的头:“没事,阿霁,爷爷把旧血吐出来,好活九十九。”
那天夜里,爷爷没回屋。奶奶披着衣服去找,发现他在槐树下睡着了,雪落满肩头。
爷爷醒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风筝,竹篾和棉纸糊的,画了一只歪脖子燕子。
“给阿霁开春放。”他说。 爷爷终究没活到开春。
正月初八,雪化得满地泥泞,送葬的队伍从槐花巷排到街口。阿霁被奶奶牵着手,走在最前头,怀里抱着爷爷的遗像。像上的爷爷穿着蓝布中山装,嘴角抿得紧紧的,像下一秒就要笑出声。
棺材落进土坑,阿霁忽然挣脱奶奶,扑到坑沿,把那只风筝也扔了下去。
“给爷爷。”她说,“让他先帮我看着。”
风筝落在棺盖上,棉纸瞬间吸饱了泥水,燕子歪了脖子,像要折翅。 爷爷走后,屋子更空了。
夜里灯泡坏了,奶奶搬凳子去换,阿霁扶着凳腿。灯泡拧上去,啪一声亮了,奶奶却晃了晃,差点栽下来。
阿霁抱住奶奶的腿,脸贴在她膝盖上,小声说:“奶奶,你还有我。”
奶奶摸摸她的辫子,笑出一声叹息:“傻阿霁,奶奶得活到看你长大呀。” 爸妈回来的次数更少了。
偶尔出现,也是半夜,隔着门听见争吵,摔碗,摩托扬长而去。第二天,奶奶蹲在院子里拾碎瓷片,手指被割破,血滴在土里。阿霁去找创可贴,回来时看见奶奶把血抹在槐树干上,一圈又一圈,像给树系上红绳。
“树有神,让它保佑我们阿霁。”奶奶说。 阿霁七岁那年,开始上学。
书包是奶奶用旧牛仔裤改的,背面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槐花。学费是爷爷生前攒下的最后一笔存款,藏在《幼学琼林》的夹页里,整整八百块,被奶奶熨得平平整整。
第一天放学,阿霁蹲在槐树下写作业。巷子里的小孩围过来,指着她本子上的名字笑:“多余,多余,没人要的余!”
阿霁握紧了铅笔,忽然站起来,大声说:“我不叫多余,我叫阿霁!”
孩子们哄笑散去,只剩下一个瘦高的男孩还站在原地。他穿着隔壁小学的校服,袖口磨得发白,手里却拿着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
“阿霁?”男孩歪头,“雨过天霁的那个霁?”
阿霁点头。
“我叫沈砚。”男孩把字典递给她,“以后不会写的字,我教你。”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从槐树脚下一直伸到巷口。
阿霁低头,看见自己脚边落了一串槐花,沈砚的影子替她挡住了风。 夜里,阿霁在作业本最后一页画了一棵槐树,树下站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
她用铅笔写下两个字:
——阿霁。
——沈砚。 灯泡晃呀晃,纸上的字迹忽明忽暗,像两颗悄悄亮起来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