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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里的风筝

多余,多余

阿霁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知道“死”原来有重量。

  腊月初七,雪下得比往年都厚。老槐树的枝桠被压断一根,斜斜地戳进院子,像一柄倒插的剑。奶奶赵兰贞跪在雪里,用旧棉被把断口包住,嘴里念叨:“老伙计,再撑一撑。”

  那天夜里,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灯下纳鞋底,而是靠在炕沿,把阿霁的棉袄拆开来,絮上一层新棉花。

  “阿霁长得快,去年的短了。”奶奶说。

  阿霁趴在她膝头,闻到棉絮里混着中药味——那是奶奶咳了整整一个秋天后留下的气息。

  “奶奶,你不睡?”

  “再缝几针。”奶奶低头,针线在指间穿梭,像一条不肯停的光。  凌晨三点,阿霁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

  灯泡昏黄,奶奶蜷缩在炕沿,手心里一摊暗红的血,像一朵来不及绽放就枯萎的花。

  阿霁光着脚跑去敲邻居的门,又跑回来,把奶奶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奶奶的手冰凉,却还在找阿霁的辫子,找到后,轻轻握了一下。

  “阿霁……别怕……槐树……会替我……”

  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奶奶的葬礼比爷爷的更冷清。

  爸妈回来了一趟,只在灵堂前站了十分钟。余胜利掏出一叠钱,数了五张,放在供桌上:“我们走了,后事你们邻里帮着办。”

  王凤霞的玫瑰红指甲在棺材盖上敲了敲,声音脆生生的:“老太太也算高寿。”

  阿霁跪在火盆前,一张张往火里投纸钱。火苗蹿起来,舔到她的刘海,发出焦糊味,她也不躲。

  沈砚站在人群最后,穿一件黑色旧棉衣,肩膀落满雪。他手里攥着一只风筝——爷爷死那年阿霁没放成的燕子,他偷偷从坟头捡回来,换了新竹篾,重新糊了纸,却再没机会送出。  出殡那天,雪停了。

  阿霁抱着遗像,走在最前面。棺材落坑时,她忽然回头,在人群里找到沈砚,冲他伸出手。

  沈砚跑过去,牵住她。

  两只冻得通红的手,在雪里扣得死紧。  夜里,老屋只剩阿霁一人。

  灯泡闪了几下,彻底灭了。她坐在黑暗里,听老槐树的枯枝刮着瓦片,像爷爷当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砚提着一盏充电灯,怀里抱着那只风筝。

  “阿霁,我带了电池。”

  他爬上炕,把灯泡重新拧好,小小的房间又亮起来。

  阿霁缩在墙角,像一只被丢在雪地里的猫。

  沈砚把风筝放在她怀里:“明天要是天晴,我们去放。”

  阿霁摇头:“没人在下面帮我举着线。”

  “我举。”沈砚把线轴塞进她手里,“我跑得快。”  天亮后,雪被太阳照得刺眼。

  城南的河堤空无一人,风从冰面上卷过来,像刀。

  沈砚逆着风跑,燕子风筝在他头顶摇摇晃晃,终于挣脱气流,稳稳地升上去。

  阿霁站在堤中央,线轴在她掌心里转得发烫。

  风筝越飞越高,线越拉越长,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带上天。

  沈砚跑回来,喘着白气:“阿霁,你松一松,让它再高点!”

  阿霁却忽然攥紧线轴,拼命往回拉。

  “别飞了……再飞就回不来了……”

  线断了。

  燕子风筝晃了晃,被风卷过河面,挂在远处的高压线上,挣扎几下,不动了。

  阿霁跪在雪里,哭得无声。  那天夜里,沈砚没回家。

  他在老屋的灶间,用砖头搭了个简易的炉子,烧了一锅白菜汤。

  阿霁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看着他的背影。

  “沈砚,我没有家了。”

  沈砚盛了一碗汤,端到面前:“喝一口,就有家了。”

  汤很烫,阿霁吹了吹,喝第一口就呛出眼泪。

  沈砚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封面写着“存款”二字。

  他把这些年攒下的压岁钱、奖学金、打零工的钱,一张张摊在桌上:一共一千八百四十块零七毛。

  “阿霁,我带你走。”他说,“去我小姨家,她在省城开花店,缺人。”

  阿霁抬眼,黑得发蓝的眼睛里映着炉火:“可我得留在这儿,槐树还在。”

  “那就把槐树也带上。”沈砚笑,眼底却潮,“我们把它画在风筝上,走哪带哪。”  正月十五,学校开学。

  阿霁的学费没人交,班主任在讲台上点了三次名,她只能把脸埋进书里。

  放学后,沈砚在校门口等她,手里举着一张红榜——

  “全省初中生作文竞赛一等奖:余多余《槐树下的奶奶》。”

  奖金五百元,足够交学费。

  阿霁看着榜单,却笑不出来。

  “沈砚,我写的时候,一直在想奶奶缝棉袄的那个晚上,”她轻声说,“可写完了,她再也看不到了。”

  沈砚把奖状折好,放进她书包:“那就写给我,我看。”  三月,爸妈突然回来了。

  余胜利喝得满脸通红,把一纸合同拍在桌上:“老屋拆迁,按人头分房,阿霁得跟我们走。”

  王凤霞涂着新指甲油,捏着阿霁的下巴打量:“长开了,能赚钱了。”

  阿霁后退一步,撞在沈砚身上。

  沈砚挡在她前面:“她不去。”

  余胜利嗤笑:“你算老几?”

  沈砚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证明——未成年人监护转移申请,班主任、校长、街道主任,签字盖章。

  “从今天起,阿霁住校,学费我交,拆迁款一分不要你们的。”

  余胜利扬手就要打人,被王凤霞拉住。

  女人眯起眼:“小崽子,你有钱?”

  沈砚握紧阿霁的手:“有。”

  其实没有。

  那一千八,在交完学费后,只剩二百零四块。  夜里,老屋的门被踹得震天响。

  余胜利在门外骂:“小杂种,明天不搬,老子烧了你的槐树!”

  阿霁缩在炕角,手里攥着银锁。

  沈砚摸黑爬上炕,从后面抱住她。

  “阿霁,别怕。”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低而稳:“明天我们去放更大的风筝,线用钢丝,谁也扯不断。”  阿霁没说话。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摇晃,像爷爷在咳嗽,又像奶奶在纳鞋底。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沈砚把字典递给她,说“以后不会写的字,我教你”。

  此刻,她在黑暗里,用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写:

  “沈砚,我只有你了。”  沈砚握紧那只手,像握住最后一根线。

  线的那头,是阿霁仅剩的、摇摇欲坠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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