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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冰汐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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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横店影视城仿古的青石板路上。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土腥味和一种被雨水反复冲刷后仍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这场夜戏选在人工湖边的回廊,惨白的探照灯光柱刺破雨幕,勉强勾勒出飞檐翘角的轮廓。

“《深宫锁》第七十六场,三镜一次!Action!”

打板声清脆地撕裂雨声。

我,苏晚晚,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宫装纱裙,此刻吸饱了冰冷的雨水,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又冰冷。导演的指令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身上。我踉跄着扑到冰冷的回廊栏杆上,大半身子探出廊外,下方是翻涌着浑浊泡沫的人工湖水。视线早已被雨水和生理性的泪水彻底糊住,眼前只有一片扭曲晃动的光晕。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气直灌进去,激得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身体随之剧烈颤抖。

“娘娘…咳咳…奴婢…奴婢对不住您…” 台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我死死抠住湿滑的木栏杆,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这不是表演,这几乎是我此刻生命状态的本能反应——寒冷、窒息、濒临崩溃。

“Cut!”

导演的声音透过扩音喇叭传来,带着一丝烦躁的不确定:“这条…还行吧?苏晚晚,情绪再…再绝望一点!再来一条保一下!”

保一下?我心底一片冰凉。绝望?我现在就很绝望。身体里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揉碎绞烂的钝痛,正从腹腔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核心。每一下心跳都牵扯着它,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一股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弥漫口腔,强行压下了涌到喉咙口的呻吟。不能停,停了,这一晚的辛苦钱就没了。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冰凉的手指触到滚烫的额头,心里咯噔一下。但没时间多想,我撑着栏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从危险的边缘拖回廊内,湿透的戏服下摆沉重地拖在积水的地面上。

“Action!” 导演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准备再次扑向栏杆。就在身体前倾的瞬间,眼角的余光越过刺目的灯光,瞥见了监视器棚子下的那个身影。

顾言澈。

他今天没有戏份,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坐在导演旁边那把舒适的折叠椅上,身上裹着件一看就极其暖和的黑色长款羽绒服,衬得那张被无数镜头和粉丝疯狂追逐的脸,在棚子昏暗的顶灯下愈发轮廓分明,清俊得有些不近人情。他没有看片场,也没有看导演,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吸进所有光线的眼睛,正直直地、穿透雨幕,落在我的身上。

那目光不是好奇,不是欣赏,甚至不是简单的旁观。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近乎苛刻的专业研判。像外科医生在无影灯下剖开病灶,像古董鉴定师用放大镜寻找赝品的破绽。冰冷,精准,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将我此刻狼狈不堪、强忍病痛的模样,一寸寸地钉在他的观察台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雨水更冷,瞬间从脊椎骨窜上来。我猛地扭回头,不敢再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知是因为那审视的目光,还是因为身体内部那条越缠越紧的毒蛇。

“扑通!”

我几乎是砸在栏杆上,冰凉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刺入皮肤。这一次,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呛咳撕心裂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视线彻底模糊,只剩下探照灯刺眼的光斑在黑暗中疯狂旋转。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入冰冷刺骨的雨幕深处。

最后一丝感觉,是沉重的身体被雨水裹挟着,软软地向下滑去。世界一片漆黑。

……

冰冷,坚硬,还有消毒水那标志性的、带着死亡暗示的刺鼻气味。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破船,一点点艰难地上浮。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尝试都耗尽了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微薄力气。模糊的听觉先于视觉恢复,捕捉到周围嘈杂的声响:仪器单调规律的“嘀嗒”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推车轮子滚过地板的轱辘声,还有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交谈。

“……低烧38度2,脱水,电解质有点乱。疲劳过度是肯定的。”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静,专业,属于医生,“片子暂时没看出大问题,但病人体质很虚。需要留观,补液,密切监测体温。”

“好的,谢谢医生。” 这个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即使刻意放轻也抹不去的磁性,此刻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言澈?!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瞬间攫取了所有残余的力气。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头顶惨白的天花板灯管和模糊晃动的白影。几秒后,景物才艰难地聚焦。我躺在急诊留观区一张狭窄的病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床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低头在病历夹上写着什么。

而几步之外,靠着冰冷的蓝色隔断帘,站着那个几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言澈脱掉了那件显眼的黑色羽绒服,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他肩宽腿长,气质清冷。他微微侧着头,听着医生的嘱咐,侧脸的线条在急诊室顶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利落,下颌线紧绷着。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倏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片场时那种冰冷的审视,也没有了平日镜头前被精心包装的温和疏离。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像是看到了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本能感到不安的景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在这里?是他送我来的?片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无数个问题瞬间挤爆了意识,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微微张了张嘴。

医生似乎交代完了,又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有情况按铃”,便转身离开了。小小的隔断空间里,只剩下我和顾言澈。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以及我无法控制、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顾言澈没有立刻走近,他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在我苍白汗湿的脸上逡巡。那目光太有穿透力,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囚徒,每一个毛孔都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我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进被子里,身体却虚弱得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闭上眼睛,试图隔绝那令人心悸的审视。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走了过来。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部分顶灯的光线,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一丝清冽须后水味道,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醒了?”

他的声音就在近前,低沉得如同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地让我心头一紧。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发疼,发出一个嘶哑的单音:“嗯…”

我试图撑起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不那么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弱者。手臂却软得使不上力,只是徒劳地让盖在身上的薄被滑落了一点。就在这挣扎的瞬间,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从我病号服宽大的口袋里滑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床边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顾言澈锃亮的黑色皮鞋旁边。

时间在那一秒彻底静止。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轰鸣。全身的力气都在那一刹那被抽空,连指尖都冰冷麻木。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塑料药瓶。

瓶身上贴着的白色标签,在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清晰地反射着刺眼的光。

上面印着三个冰冷、残酷、足以摧毁一切的汉字:

【艾波替尼】。

以及下方一行更小的、却如同烙铁般滚烫的英文标识:*For Metastatic Cancer*(用于转移性癌症)。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输液管里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像倒计时的丧钟。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重感。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躺在冰冷地砖上的小药瓶,视线被一层迅速弥漫开的水汽彻底模糊,只剩下那刺目的标签在视网膜上灼烧出一个狰狞的烙印。

完了。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脑海。长久以来精心构筑的、摇摇欲坠的伪装堡垒,在这一声清脆的落地声中,彻底崩塌。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掩饰,所有的卑微求生,都变成了一个赤裸裸、血淋淋的笑话,被无情地暴露在顾言澈的目光之下。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身体里那条毒蛇带来的疼痛更甚百倍。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顾言澈,像一个溺水者看向唯一的浮木,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编织一个拙劣的谎言:

“是…是维生素!顾老师…那是…维生素C!我…我有点低血糖,医生让吃的…补充…补充营养的…”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和浓重的鼻音。连我自己都听得出这谎言有多么苍白无力,多么不堪一击。

顾言澈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个药瓶。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投下的阴影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将我牢牢钉在这张狭窄的病床上。他的目光,那两道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从掉落在地的药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太复杂了。最初的惊愕和困惑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沉重。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混杂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痛楚,还有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才沉淀下来的东西。

急诊室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这片小小的隔断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那个躺在地上、宣告着我所有秘密的小小药瓶。

他沉默的时间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沉默彻底压垮,泪水即将决堤的瞬间,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弯腰去捡那个药瓶。

他只是微微俯下身,靠近了一些。那股清冽的须后水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再次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的视线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激烈的情绪在无声地翻腾、冲撞,最终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制下去,只留下表面一片沉静的冰层。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被砂纸磨砺过的喉咙深处艰难地碾出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压断人脊梁的重量。那声音穿透空气,直直砸进我的耳膜,砸进我濒临崩溃的心脏:

“得病多久了?”

五个字。

轻飘飘的五个字。

却像五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留下终生无法磨灭的印记。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谎言,所有强撑的力气,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伪装被彻底撕碎,露出下面最不堪、最绝望的真相。

一直死死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像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决堤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冰冷的脸颊疯狂滑落,洇湿了粗糙的病号服领口。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呜咽从齿缝里溢出。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身下的病床都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我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不敢面对那双洞悉了一切、带着沉重询问的眸子。视线慌乱地投向别处,却只看到隔断帘冰冷的蓝色塑料布,上面映着外面走动人影的模糊晃动。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我听到了轻微的声响。

顾言澈弯下了腰。

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伸向地面,捡起了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药瓶被他握在掌心,那小小的棕色方块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承载着足以压垮一个人全部生命的秘密。

他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低着头,目光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药瓶的标签上。【艾波替尼】。那四个字,此刻在他眼中,又代表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的呜咽渐渐变成压抑的抽泣,身体抖得像一片秋风里的落叶。

终于,他站直了身体。

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摊开手掌,那小小的药瓶静静地躺在他纹路清晰的掌心。他的目光从药瓶移开,再次落回我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情绪,如同暴风雨后沉静的海面,底下却涌动着无法窥探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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