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鸾妃生辰。

自月初起，汀兰轩便被宫人细细装扮过，廊下悬着的宫灯换了新纱，窗棂上糊着绘有兰草纹样的宣纸。

庭院里新移来的几株晚香玉开得正盛，入夜后香气能漫出半座宫墙。

青禾指挥着小太监们将太后前日赏的那对羊脂白玉镯用锦盒盛了，摆在妆台最显眼处，又忍不住念叨：

“娘娘您瞧，这玉镯衬得您手腕愈发莹白，待会儿皇上见了定要夸赞。”

庄书眠正对着铜镜调整凤钗，闻言淡淡一笑：

“不过是个生辰，不必太张扬。”

话虽如此，她指尖拂过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时，却也想起太后那日握着她的手说“穿戴体面些也是给皇上长脸”的模样。

这步摇正是太后所赠，点翠的羽色在烛火下泛着莹莹光泽，每一片翠羽都经匠人精心挑选，晃动时流苏轻摆，叮咚作响。

“皇上特意下了旨，要在凝晖殿摆宴，邀了后宫妃嫔和丞相府的人呢。”

青禾替她理了理裙摆，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

“这可不是寻常的体面，整个后宫谁不眼热？”

庄书眠望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原主的容貌本就清丽，只是从前在相府时总被王氏苛待，眉宇间带着几分怯懦，如今经宫廷锦衣玉食滋养，又添了几分从容气度，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轻轻吁了口气，起身道：

“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凝晖殿内早已灯火通明。殿中央的白玉浮雕桌上摆满了佳肴，灯盏悬于梁上，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后宫妃嫔们按位份高低落座，见到庄书眠进来，纷纷起身行礼，目光中却各有心思

——慧妃坐在靠窗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怨怼；

几位位份较低的嫔妃则满脸艳羡，不住地打量她身上的饰物；

唯有皇后端坐主位，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书眠来了，快到朕身边来。”

萧自衍身着明黄色龙袍，正坐在上首与几位宗室亲王说笑，见她进来，立刻招手让她过去。

庄书眠依言走到他身边落座，刚坐下便听萧自衍笑道：

“今日是爱妃生辰，朕特意让人做了些新奇玩意儿，尝尝这道‘琉璃珠’。”

他夹起一颗晶莹剔透的丸子放到她碗里，那丸子在灯光下泛着七彩光晕，竟是用琼脂裹着鲜蟹肉做的。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皇上对鸾妃娘娘真是情深意重。”

“这般用心，怕是连皇后娘娘的生辰都没这般隆重呢。”

皇后放下茶盏，柔声道：

“皇上疼爱鸾妃是应当的，只是书眠也该敬皇上一杯才是。”

庄书眠正欲举杯，却见殿外太监高声通报：

“丞相府大人携家眷到——”

她抬眼望去，只见庄博文与王氏领着一少女走进来，正是庄玉薇庄玉薇穿着一身水红色衣裙，脸上施了薄粉。

只是走路时脚步微跛，显然那日的杖责尚未痊愈。她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庄书眠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嫉恨，却又很快低下头去行礼。

“臣庄博文携家眷，恭祝鸾妃娘娘生辰安康。”

庄博文弯腰行礼，姿态比上次在相府时愈发恭谨。

萧自衍淡淡颔首：

“平身吧，赐座。”

王氏拉着庄玉薇坐下时，悄悄捏了捏女儿的手，眼神示意她安分些。可庄玉薇哪里忍得住？

她看着庄书眠被萧自衍百般呵护，又想起自己在府中受的委屈，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宴席过半，酒过三巡。

有嫔妃提议献艺助兴，萧自衍便笑着看向庄书眠：

“爱妃可有什么拿手好戏？”

庄书眠正要婉拒，却听王氏突然笑道：

“臣妾的女儿玉薇在家中也学过几年舞，不如让她给皇上和娘娘助助兴？”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谁都知道庄玉薇是臣女身份，在这种场合献舞本就不合规矩，王氏此举显然是别有用心。

庄书眠看向庄玉薇，见她脸上竟带着几分得意，显然是早有准备。

萧自衍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

“哦？丞相千金竟还会跳舞？那就赏脸跳一曲吧。”

庄玉薇立刻起身行礼，走到殿中央。

随着乐师奏响乐曲，她旋身起舞。她跳的是一曲《霓裳羽衣舞》，水红色的裙摆旋转起来如同绽放的花朵，腰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只是她脚伤未愈，旋转时身子微微不稳，好几次险些摔倒，却都强撑着继续跳下去，目光更是频频瞟向萧自衍，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与祈求。

“这舞跳得倒是……有活力。”

萧自衍端着酒杯，语气听不出喜怒。

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刘嬷嬷低语：

“丞相府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庄书眠冷眼看着场中那道踉跄的身影，心中冷笑。

原主记忆里，庄玉薇从小就嫉妒她，总觉得她占了自己才女的名头，如今见她成了宠妃，竟想借着跳舞攀龙附凤？真是异想天开。

一曲舞毕，庄玉薇已是满头大汗，她喘着气看向萧自衍，屈膝行礼：

“民女献丑了，愿皇上与鸾妃娘娘福寿安康。”

殿内鸦雀无声。

谁都看得出她的心思，却没人敢出声。

就在这时，萧自衍突然拍了拍手：

“跳得不错，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庄玉薇苍白的脸，忽然笑道。

“朕看你也是个机灵的，既然对宫廷生活感兴趣，不如就留在宫里吧。”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满殿哗然。

庄博文与王氏惊得站起身来，脸上又是震惊又是狂喜。

庄玉薇更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庄书眠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萧自衍。

他正朝她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她立刻明白过来，他这是要将计就计，把庄玉薇留在宫里，既能堵住外人说他专宠的嘴，又能随时拿捏丞相府。

“皇上……”

庄玉薇终于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民女……民女谢皇上恩典！”

萧自衍摆了摆手，对身旁的太监道：

“传旨，封庄氏玉薇为元嫔，赐居碎玉阁，位份在慧妃之下，其余嫔妃之上。”

“奴才遵旨！”

太监高声应下，立刻去拟旨了。

王氏捂着嘴几乎要哭出来，拉着庄博文连连磕头：

“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庄玉薇站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方才的得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惶恐

——她原以为能借此机会攀附圣恩，却没料到皇上竟直接将她封为嫔妃，这往后的日子，要如何面对庄书眠？

庄书眠端起酒杯，对着萧自衍遥遥一敬，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知道，这场生辰宴不过是个开始。碎玉轩就在汀兰轩隔壁，往后这后宫，怕是更热闹了。

萧自衍回敬她一杯，眼底带着纵容的笑意。

他知道庄书眠聪慧，定然明白他的用意。

将庄玉薇留在身边，既是对丞相府的敲打，也是给后宫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提个醒

——他的宠妃，不是谁都能算计的。

宴席散后，庄书眠随着萧自衍回汀兰轩。

夜色已深，宫道两旁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皇上今日封庄玉薇为嫔，是故意的吧？”

庄书眠轻声问道。

萧自衍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腕上的玉镯：

“她既敢在你生辰宴上跳那种舞，就该想到后果。”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

“何况，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算计你，就得付出代价。”

庄书眠心中一暖，抬头看向他。

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平日里冷峻的眉眼此刻竟带着几分温柔。

她忽然想起太后那天说的话，想起相府那座冰冷的宅院，想起原主生母遗留的那块玉佩，眼眶微微发热。

“皇上……”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萧自衍打断。

“爱妃生辰，朕还有一份礼物要送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枚通体碧绿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凤眼中镶嵌着两颗鸽血红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先皇后留下的遗物，据说能趋吉避凶，朕一直收着，今日便赠予你。”

庄书眠接过玉佩，触手温润。

她知道先皇后是萧自衍的嫡母，也是太后的亲女，这枚玉佩的分量不言而喻。

“皇上，这太贵重了……”

“在朕心中，没有什么比你更贵重。”

萧自衍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往后有朕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晚风拂过庭院，带来晚香玉的甜香。

庄书眠望着萧自衍深邃的眼眸，忽然觉得，或许这深宫之中，真的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隔壁的碎玉阁内，庄玉薇正坐在窗前发呆。

宫人送来的锦被铺在床榻上，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可她却食不知味。

一想到明日要去给庄书眠请安，想到往后要在这深宫之中仰人鼻息，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小姐，这是皇上赏赐的燕窝，您喝点吧。”

贴身丫鬟翠竹小心翼翼地劝道。

庄玉薇猛地挥手打翻了燕窝，瓷碗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喝什么喝！”

她尖叫道。

“我才不要做什么元嫔！我要回家！”

可她心里清楚，一旦踏入这宫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那摔碎的瓷碗，再怎么拼凑，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夜色渐浓，汀兰轩的烛火亮了一夜。

庄书眠将那枚凤佩与太后赏赐的步摇、原母生母的玉佩一同放进木匣，锁好后置于妆台之下。

她知道，从明日起，这后宫的风浪，只会更烈。

但她不再害怕。

因为她明白，这深宫之中，她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无论是真心还是算计，无论是恩宠还是庇护，她都要牢牢抓住。

就像庭院里那棵石榴树，哪怕经历风雨，也要扎根土壤，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