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眼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药盒捏得更紧了些,转身走进了屋里。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沈砚站在原地,直到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才慢慢转过身,走出了楼道。
清晨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带着一种清醒的疼。他知道,那盒药改变不了什么,那张纸条也说不透什么。就像这场下了整夜的雨,洗不掉过往的痕迹,也浇不灭心里那点明明灭灭的火。
走到巷口时,沈砚回头望了一眼。三楼的窗帘拉严了,什么也看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晨光,一步步往前走。背影被拉得很长,孤单地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沈砚站在巷口时,晨雾正沿着青石板路漫过来。
他昨夜几乎没合眼。书房里那盏老式台灯亮到后半夜,灯罩边缘积着层灰,在光线下浮成模糊的网,像极了他此刻心里缠缠绕绕的东西。桌上摊着半封没写完的信,钢笔尖凝着滴墨,把信纸洇出个深色的圆点——那是苏晚的名字最后停留的地方。
凌晨四点的时候,管家敲响了门,声音压得很低,说苏小姐那边来电话了。沈砚抓起听筒的瞬间,指节都在发颤,却只听见那边传来忙音,像是被人匆匆挂断。后来他才知道,是苏晚的母亲发现了女儿藏在枕头下的照片,照片背面有他写的地址,老太太发着脾气把电话摔了,听筒悬在半空晃了整夜。
现在天刚亮,巷子里的早餐摊支起了白汽腾腾的棚子。卖豆浆的阿婆认得他,隔着雾气喊了声“沈先生早”,他点头时,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阿婆看着他往巷深处走,背影在雾里忽明忽暗,像张被水打湿的宣纸,轮廓都软乎乎地塌着。
他要去见苏晚。
不是什么体面的场合。苏家今早要搬去城郊的老房子,据说是苏父投资失败,把市区的公寓抵了债。沈砚是昨天在酒局上听说的,当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敬酒,杯沿碰到嘴唇时,不知怎么就想起苏晚总说她父亲书房里有个旧鱼缸,里面养着条褪色的金鱼,“像我爸,看着光鲜,其实早没力气游了”。
他提前退了场,司机要开车送,被他摆手拒绝了。他沿着街走了很久,皮鞋踩过凌晨的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买了包烟,抽了人生中第一根。烟味呛得他眼眶发酸,他靠着墙站了会儿,看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西装皱着,领带松垮,眼底是遮不住的红血丝,像个被生活碾过的陌生人。
此刻走到苏家楼下,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停在单元门口。几个工人正扛着衣柜往下走,木框撞到楼梯扶手,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砚站在单元门的阴影里,看见苏晚从楼上下来,怀里抱着个纸箱,里面露出半截毛绒玩具的耳朵。
是去年冬天他送她的熊。当时他们在商场抓娃娃,她试了十几次都没抓到,跺着脚说“这爪子肯定被动过手脚”。他后来让助理找商场经理要了那只熊,晚上送到她宿舍楼下,她隔着铁门接过时,睫毛上还沾着雪,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小心点!”有人喊了一声。苏晚没站稳,纸箱晃了晃,熊掉出来摔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熊的耳朵,就顿住了。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熊的肚子上沾了块墨渍。是上周他去她学校,在图书馆给她讲题时不小心蹭上的。当时她气得瞪他,却在他要拿去洗时,突然把熊抱进怀里,“不洗了,就当留个纪念”。
纪念。他现在才明白,有些纪念从一开始就带着过期的味道。
苏晚把熊塞进纸箱,转身时,终于看见了他。
她的表情很淡,像蒙了层雾的湖。没有惊讶,也没有怨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路过的邻居。沈砚喉头发紧,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烟盒,被捏得变了形。
“我来帮忙。”他说,声音比烟蒂还干。
苏晚没说话,转身往楼上走。他跟上去,楼梯间堆着杂物,他不小心碰倒了个相框,玻璃碎在地上,里面的照片滑出来——是苏晚十七岁的生日照,她穿着粉色蛋糕裙,站在父母中间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蹲下去捡玻璃碎片,指尖被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照片的角落。苏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递过来一张创可贴,包装纸在他眼前晃了晃,像片苍白的叶子。
“不用。”他说。
“会感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接过创可贴,指尖碰到她的指腹,两人同时缩回了手。空气里有灰尘在浮动,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照进来,把那些灰尘照得清清楚楚,像无数细小的、漂浮的伤口。
搬到最后,只剩下那个旧鱼缸。苏父抱着鱼缸下楼,脚步虚浮,看见沈砚时,愣了愣,突然笑了,“是沈少爷啊,来看我们笑话?”
沈砚没接话,伸手想帮忙,被苏父躲开了。“不用你假好心,”他把鱼缸重重放在卡车车厢里,水晃出来,那条褪色的金鱼在里面疯狂地游,“我们苏家就算落到这步,也不需要靠你们沈家施舍。”
沈砚的父亲和苏父曾是生意伙伴,后来反目成仇,在商场上斗了十几年。这些事,他以前从没跟苏晚说过。他总觉得,爱能跨过这些沟壑,就像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小心,就能护着她躲开所有风雨。
可风太大了,他护不住。
苏晚最后一个上了卡车,坐在驾驶室的副驾。沈砚站在车下,看着她从车窗里递出样东西,是个信封。“这个,还给你。”她说。
是他昨天没写完的那封信。他没接,她就把信封放在了车斗边缘,转身关了车窗。玻璃升起的瞬间,他看见她别过了头,肩膀微微耸动,像只被雨淋湿的鸟。
卡车发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信封在车斗上翻了个身,露出里面的信纸。他看见自己写的那半句话:“等这场雨停了,我们……”
后面的字还没来得及写,雨就已经下了整夜,把所有未完的话都泡得发涨,糊成一片模糊的墨迹。
卡车渐渐驶远,消失在巷口的雾里。沈砚站在原地,晨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那影子歪歪扭扭,像一张被人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边缘卷着,带着无法复原的褶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豆浆的甜香,有灰尘的味道,还有他指间未干的血腥味。然后,他抬起脚,一步步往前走。
没有回头。
巷子里的雾开始散了,早餐摊的白汽越来越浓,把他的背影裹进去,慢慢变得透明,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车斗边缘那个信封,被风吹落在地,信纸从里面滑出来,被积水洇透,上面的字迹晕开,最后只剩下一片深浅不一的灰,像段被遗忘的时光。
那信封在积水里泡了许久,直到卖豆浆的阿婆收拾摊位时,才被扫帚勾到了脚边。阿婆弯腰捡起,指尖触到湿软的纸页,像摸到了块化了一半的冰。她认得这信封上的字迹,沈先生上次在她这儿借过笔,写便签时落笔很重,笔画里总藏着股没处使的劲。
“作孽哦。”阿婆叹了口气,把信封塞进围裙口袋。她记得那个总跟着沈先生身后的姑娘,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每次来买豆浆,都会多要两颗糖,说是“沈先生不喜欢太淡的”。
这时巷口传来刹车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苏家旧楼下。后车窗降下,露出半张女人的脸,烫着精致的卷发,指甲涂着正红的蔻丹。是沈砚的母亲,周曼云。
周曼云没下车,只朝司机抬了抬下巴:“都清干净了?”
司机点头:“苏家人刚走,沈少爷……也刚离开。”
周曼云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水渍,落在那摊洇开的灰迹上,眉峰微蹙:“把这里收拾干净,别留半点痕迹。”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让张妈把沈砚书房里那些没用的东西,全扔了。”
司机应着,转身去叫清洁工。周曼云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倒影,抬手按了按鬓角。她昨夜在沈砚的书房里,看见了那半封没写完的信,看见了夹在书里的照片——苏晚穿着白裙子站在银杏树下,沈砚站在她身后半步,手快要碰到她的发尾,却又停在半空。
那照片被她用打火机烧了一角,焦黑的边缘蜷曲着,像只折断的蝶。她太清楚自己的儿子,看着冷硬,骨子里却藏着股执拗,就像他父亲当年,为了个不该爱的女人,差点毁了整个沈家。
她不能让历史重演。
清洁工来的时候,阿婆正蹲在墙角,用废报纸小心翼翼地吸着信封上的水。清洁工挥着扫帚要赶她,阿婆把信封往怀里一揣,梗着脖子说:“这是人家的念想,不能扫。”
“什么念想?周夫人说了,这儿的东西都得清干净。”清洁工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阿婆踉跄着后退,口袋里的信封掉出来,被风吹着滚到了卡车刚开走的方向。
阿婆急忙去追,却没注意到巷口的树后,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是苏晚的母亲。她刚才没跟着卡车走,偷偷留下来想看看沈砚会不会再回来,却只看见周曼云的车,看见阿婆手里的信封,看见那摊洇成灰的字迹。
老妇人捂住嘴,肩膀抖得厉害。她想起昨夜翻出女儿枕头下的照片时,苏晚跪在地上哭,说“妈,我是真的喜欢他”。她当时气得打了女儿一巴掌,现在才知道,有些巴掌打在女儿脸上,疼的是自己的心。
信封最终卡在了排水沟的铁格里,被晨露和积水泡得彻底软烂。阿婆捡起来时,纸页已经分层,像被揉碎的月光,再也拼不出原来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把它埋进了早餐摊旁的花坛里,上面盖了层刚落的银杏叶。
“等明年开春,说不定能长出点什么。”阿婆对着泥土喃喃自语,却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水洇透,被风吹散,就再也长不回来了。
而此时的沈砚,正坐在车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道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创可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血珠渗出来,滴在黑色的西裤上,像朵开败的花。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车窗外,城市渐渐苏醒,霓虹褪去,晨光漫过高楼的棱角,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沈砚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突然想起苏晚说过,她最喜欢清晨的菜市场,“吵吵闹闹的,像活着的样子”。
他让司机停车,自己走进了附近的菜市场。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嘈杂得让人心安。他走到一个卖金鱼的摊位前,鱼缸里的金鱼红得发亮,跟苏家那条褪色的不一样。
“老板,要这条。”他指着最大的那条。
老板用网兜捞起来,笑着说:“这条好,有精神。”
沈砚没说话,看着金鱼在网兜里挣扎,突然想起苏家鱼缸里的那条,在卡车启动时,是不是也这样疯狂地游过?是不是也想留住些什么?
他付了钱,没让老板装袋,就那么提着网兜往回走。阳光穿过网眼,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苏晚以前总喜欢画在他手背上的小太阳。
走到车旁时,他突然把网兜扔进了垃圾桶。金鱼在垃圾桶里扑腾了几下,很快没了动静。
司机吓了一跳:“沈少爷?”
沈砚拉开车门,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开车吧。”
车重新启动,驶过菜市场,驶过那条湿漉漉的巷子,驶过埋着信封的花坛。沈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前却反复出现苏晚站在卡车旁的样子——她的头发被风吹乱,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空茫,像被雾洇过的纸,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不知道的是,卡车开出三条街后,苏晚突然让司机停了车。她跑回巷口,却只看见阿婆在花坛里埋东西,看见排水沟里的水渍,看见那摊已经干了的、浅灰色的印子。
她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抚过那片灰,像在触摸一段被水洗掉的记忆。风卷起她的衣角,带来远处早餐摊的甜香,她突然捂住脸,哭得浑身发抖。
原来有些告别,是不需要说再见的。就像那封信,没写完的话;就像那张照片,没说出口的喜欢;就像此刻的他们,明明还在同一个城市,却像隔了条被水淹没的河,再也过不去了。
巷子里的雾彻底散了,阳光把一切都晒得暖洋洋的。早餐摊的白汽渐渐淡了,阿婆收起棚子,准备回家。她回头看了眼花坛的方向,那里的银杏叶安静地躺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泥土下的信封,在潮湿的黑暗里,慢慢腐烂,变成养分,滋养着明年春天的草。而那些没写完的字,没说出口的话,最终都成了时光里的灰,被风一吹,就散了,再也没人记得。
苏晚蹲在巷口那片浅灰的水渍旁,直到日头爬到头顶,把影子缩成一团小小的黑。手指抚过地面时,水泥地被晒得发烫,那片洇开的字迹早已干透,只剩些微凹凸的痕迹,像谁在上面轻轻划了道疤。
她站起身,膝盖麻得发颤,踉跄着往回走。路过早餐摊时,阿婆正收拾着最后一个豆浆碗,见她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糖包。“姑娘,趁热吃吧。”阿婆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说不清的心疼。
苏晚捏着糖包,糖汁从纸里渗出来,黏在指尖,甜得发腻。她想起以前总缠着沈砚陪她来买糖包,他总皱着眉说“太甜了,对牙齿不好”,却会在她咬下第一口时,默默递过纸巾。
走到街角,卡车还停在那里,司机靠在车门上抽烟,见她回来,掐了烟问:“苏小姐,还走吗?”
她点头,弯腰上了车。副驾座位上放着那个装熊的纸箱,熊肚子上的墨渍被阳光晒得发深,像块洗不掉的疤。她把熊抱进怀里,绒毛蹭着脸颊,带着股潮湿的霉味——那是昨夜被雨打湿的痕迹。
卡车重新启动,这次没有再停。苏晚看着窗外的街景一点点后退,高楼变成矮房,柏油路变成水泥路,最后连像样的街道都没了,只剩两旁疯长的野草。
她忽然想起沈砚曾带她去郊外写生。那时候是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开得热闹,他坐在她身后,看她把颜料涂得乱七八糟,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里该重一点”。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蹭过她的皮肤时,她的心跳得像要炸开。
“你看那片草,”他当时指着坡下的草地,“去年烧过一场火,以为活不成了,今年照样长。”
她那时不懂,只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像风吹过草地的声音。现在才明白,有些草能熬过野火,有些人却熬不过一场误会。
卡车驶进城郊的老巷子时,苏晚的母亲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老房子是祖父留下的,墙皮斑驳,院里有棵歪脖子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房顶上。母亲接过她手里的纸箱,眼圈红着,却没再说什么。
收拾东西时,苏晚在纸箱底层摸到个硬纸壳,抽出来一看,是本素描本。翻开第一页,是她画的沈砚——侧脸对着窗,睫毛在纸上投下浅影,是她趁他在书房看文件时偷偷画的。
画得很糟,线条歪歪扭扭,却能看出她当时的用心。她指尖划过纸上的眉眼,突然想起他发现这画时的样子:他把素描本举起来,嘴角绷着,眼底却藏着笑,“苏晚,你把我画得像个没睡醒的猫头鹰”。
她当时气得去抢,他却举得更高,“留着吧,等以后你成了大画家,这就是绝版手稿”。
原来有些话,说的时候以为是玩笑,后来才知道是谶语。
素描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张电影票根。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的票,座位号是13和14。她当时还抱怨“多不吉利”,他却把票根收起来,“1314,挺好的”。
票根早就泛黄,字迹模糊得看不清日期。苏晚把它抽出来,捏在手里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傍晚的时候,开始刮风。老槐树的叶子被吹得哗哗响,像谁在窗外哭。苏晚坐在门槛上,看着母亲在院里翻晒旧被褥,阳光穿过叶隙,在被褥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晚晚,”母亲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以前的事,是妈不对。”
苏晚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风掀起她的衣角,带来远处田埂的青草味,她想起沈砚身上的味道,总是清清爽爽的,像晒过太阳的白衬衫。
“你要是还想……”母亲的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不想了。”苏晚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妈,我去做饭。”
厨房的碗柜里,摆着几个掉了瓷的碗。苏晚拿起一个,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突然想起沈砚家的餐具,总是锃亮的白瓷,映着灯光晃眼。那时候她总说“太冷清了,不像个家”,他却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烟火气从灶膛里冒出来,呛得她眼眶发酸。她低头往锅里添水,水面晃出她的影子,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像换了个人。
而此时的沈家,沈砚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桌子菜,却没动筷子。周曼云看着他,把一碗汤推到他面前,“喝点汤,养胃”。
沈砚没接,目光落在窗外。暮色沉沉,院里的玉兰树落了一地花瓣,像谁撒了把碎雪。他想起苏晚说过,玉兰花的花期很短,“开得再好看,也留不住”。
“下周跟我去趟顾家,”周曼云突然说,“顾家小姐刚从国外回来,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沈砚的筷子顿了顿,没抬头:“不去。”
“沈砚,”周曼云的声音沉了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苏家已经成了这样,你跟她不可能有将来。”
他终于抬头,眼底像结了层冰:“妈,我和她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你妈!”周曼云猛地拍了下桌子,汤碗晃了晃,汤汁溅出来,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你爸走得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是让你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毁了自己的!”
沈砚攥紧了筷子,指节泛白。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别学我,活得太拧巴”。那时候他不懂,现在才明白,有些拧巴,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知道了。”他最终还是松了手,声音低哑。
周曼云这才满意,又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这才对。顾家跟我们门当户对,对你的事业也有帮助。”
沈砚嚼着排骨,味同嚼蜡。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墨。他想起苏晚做的糖醋排骨,总是甜得发腻,他却每次都吃得精光。她说“爱吃就多吃点,我以后总给你做”,他当时笑着点头,以为“以后”很长。
饭后,沈砚回了书房。台灯亮起来,照亮桌上的文件,却照不亮角落里的阴影。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都是苏晚的。有她在银杏树下笑的,有她皱着眉做题的,还有一张,是他偷拍的,她趴在书桌上睡觉,阳光落在她脸上,睫毛像小扇子。
他拿起那张偷拍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眉眼,突然想起她醒来看见照片时,气鼓鼓地抢过去,却偷偷夹进了他的书里。后来他翻书时发现了,就一直留着。
铁盒的底层,压着半块没吃完的糖。是上次去买豆浆时,她塞给他的,草莓味的,甜得齁人。他不爱吃甜,却一直揣在口袋里,直到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把糖拿出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瞬间漫开来,带着点苦涩的余味,像他们之间的日子。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呜呜作响。沈砚走到窗边,看见院里的玉兰花瓣被吹得漫天飞,像一场盛大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