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窗沿,风就顺着缝隙钻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刮过他的手腕。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的指腹上还留着上周替苏晚修书架时蹭到的木刺痕迹,已经结了层浅褐色的痂,像枚洗不掉的印。
窗外的风确实更大了。
庭院里那株长了近二十年的玉兰树被吹得剧烈摇晃,深绿色的叶片翻卷着露出灰白的背面,更惹眼的是那些还没来得及落尽的玉兰花。本该是莹白温润的花瓣,此刻被狂风撕扯着脱离枝头,有的打着旋儿飘向青灰色的瓦檐,有的直直砸在积着雨水的青石板上,瞬间被溅起的泥点染脏,还有的被卷得很高,越过雕花的院墙飞出去,像无数只断了线的白鸟,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做着最后的挣扎。
沈砚想起三天前,苏晚还站在这棵树下。
那天也是傍晚,不过没刮风,空气里浮着层暖融融的橘色光晕。她穿着件浅杏色的针织衫,手里拎着个竹编的小篮子,正踮着脚够高处的花瓣。玉兰树长得太高,她够了几次都差一点,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扫过耳后,露出一小片泛红的耳廓。
“别够了,”沈砚当时就站在门内,声音比平时放软了些,“风一吹自己会掉。”
苏晚回过头,眼睛亮得像盛了光:“可掉在地上会脏的。我想捡些完整的,晒干了放在书里当书签。”她晃了晃手里的篮子,里面已经躺着十几片雪白的花瓣,“你看,这样压平了,能留好久呢。”
沈砚没说话,转身回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把长柄的扫帚。他没直接去够花瓣,而是用扫帚轻轻敲了敲花枝。一阵簌簌声过后,几十片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刚好落在苏晚张开的篮子里。
她惊呼了一声,抬头看他的时候,睫毛上还沾了片细小的花瓣。“沈砚,你真厉害!”她笑得眉眼弯弯,“谢谢你啊。”
那天的风很轻,花瓣落在她发间、肩上,也落在沈砚的心里。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他的鞋尖。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或许有些东西是可以留住的。
比如这落在篮子里的花瓣,比如此刻空气中淡淡的花香,比如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像星星一样的光。
可现在,风太大了。
沈砚抬手推开窗户,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腥气,呛得他忍不住偏过头。庭院里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样——竹编的小篮子被风吹翻在墙角,里面的花瓣早就不见了踪影;苏晚那天站过的地方,只剩下一滩被雨水泡得发涨的泥渍;而那棵玉兰树,此刻像个被抽走了力气的巨人,枝桠疯狂地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
最让人心慌的是那些飞在空中的花瓣。它们不再是被小心呵护的书签,而是成了被狂风任意摆布的碎片。有的撞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像谁在轻轻敲门;有的被卷进对面的排水沟里,随着浑浊的水流打着转,很快就没了踪迹;还有一片,竟然直直地朝沈砚飞过来,贴在了他的衬衫纽扣上。
沈砚伸手捏住那片花瓣。它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皱,边缘处染上了点灰黑色的污渍,再也不是当初那副莹白无瑕的样子。他捏着花瓣的指尖微微用力,脆弱的花瓣瞬间碎成了几片,顺着风飘走了。
就像有些东西,看似美好,却终究留不住。
他想起昨天下午,苏晚来找他时的样子。
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色苍白得像纸。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这是……你让周叔交给我的?”她把信封递过来,声音抖得厉害,“里面的东西,是真的吗?”
沈砚当时没接信封。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他父亲生前和苏家老爷子的往来信件,字里行间写满了几十年前的恩怨纠葛,写满了算计与背叛。周叔是家里的老管家,向来最懂他的心思,却在这个时候,把这些信送到了苏晚手里。
“是真的。”沈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父亲当年……确实做过对不住苏家的事。”
他没说的是,那些信是被人动过手脚的。最后那几页关键的内容,根本不是他父亲写的,而是有人模仿笔迹添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苏家彻底恨上沈家,让他和苏晚彻底断了联系。他还没来得及查清是谁做的,周叔就已经把信送了出去。
苏晚的手猛地一颤,信封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信纸被风吹了出来,像一群白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落在沈砚的脚边。她看着那些散落的信纸,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所以,”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彻底灭了,只剩下冰冷的失望,“你之前对我好,帮我修书架,帮我摘花瓣……都是假的,对吗?你只是想……想看着我笑话,看着苏家怎么一步步垮掉,对不对?”
沈砚想解释,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想把那些被篡改的证据拿给她看。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在那些“铁证”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像现在,他看着那些被风吹散的花瓣,想伸手抓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卷向更远的地方。
“苏晚,你听我……”
“不用解释了。”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冷得像冰,“沈砚,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演戏。”她说完,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却在走到玉兰树下时,踉跄了一下。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捏着那片从衬衫上取下的、已经碎掉的花瓣。风卷起地上的信纸,有一张刚好贴在他的脸上,上面是模仿他父亲笔迹写的句子:“苏家欠我们的,迟早要还……”
他猛地闭上眼。
原来有些告别,早就开始了。不是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也不是在信被送到她手里的那一刻,而是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在那些缠绕了两代人的恩怨里,在命运布下的重重迷雾里。
就像这庭院里的玉兰花瓣,看似能被小心地收进篮子里,压在书里,留作纪念,可终究抵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
风还在吹,而且越来越大。沈砚看见最后一片完整的花瓣从枝头脱落,被风卷着,越过院墙,飞向了远处灰蒙蒙的天际。他忽然想起苏晚说过的话:“这样压平了,能留好久呢。”
可现在看来,再久,也有尽头。
他慢慢关上窗户,将漫天飞舞的花瓣和呜呜作响的风声都关在了外面。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里那片被狂风扫过的、空荡荡的荒原。
书桌上放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插着几片压平的玉兰花瓣,是苏晚昨天来之前,偷偷放在这里的。沈砚走过去,拿起玻璃瓶。花瓣已经有些泛黄,边缘微微卷曲,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把玻璃瓶放在窗台上,让它对着窗外那棵还在摇晃的玉兰树。
也许,有些东西注定留不住。
就像这场盛大的告别,终究要来。
就像他和她,终究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窗外的风还在吹,玉兰花瓣还在飞。沈砚站在窗前,看着那片曾经落满花瓣的庭院,如今只剩下一地狼藉。他知道,从今天起,再也不会有人踮着脚在这里捡花瓣了,再也不会有暖融融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了。
有些爱,就像这被风吹散的花瓣,热烈过,美好过,最终却只能化作尘埃,散在风里,再也找不回来。
而这场风,似乎才刚刚开始。
沈砚将玻璃瓶放回窗台时,指腹不小心蹭过冰凉的玻璃,那触感让他想起昨夜苏晚指尖的温度。她把信封摔在地上时,他下意识想去扶她,指尖堪堪擦过她的手腕,那瞬间的温热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至今发麻。
风撞在窗棂上发出“哐当”一声,惊得他转头去看。庭院角落的竹篮被风吹得滚了两圈,卡在石阶缝里,篮底的细竹条断了两根,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他忽然想起苏晚拎着篮子仰头看他的样子,那时她的发绳是浅青色的,随着踮脚的动作在风里轻轻晃,像株刚抽条的柳。
“沈先生,周叔在书房等您。”门外传来女佣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砚应了声,转身时瞥见书桌上的砚台。那是他前几日特意磨好的墨,原想等苏晚来教他写小楷——她总笑他字太硬,说要替他“磨磨棱角”。此刻墨汁已经凝了层薄皮,用指尖一碰就碎,像块冻僵的冰。
他穿过回廊往书房走,木质地板被踩得发出闷响。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撞,烛火在灯罩里疯狂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困兽。
“先生。”周叔站在书房门口,背挺得笔直,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子。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沈砚忽然发现,这位在沈家待了三十年的老管家,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太多。
“东西呢?”沈砚推开门,冷风从敞开的气窗灌进来,吹得案上的宣纸哗哗作响。
周叔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里面是几页泛黄的信纸,边角已经卷了毛边,墨迹却依旧清晰——那是真正出自他父亲手笔的信,比苏晚看到的那叠早了整整三年。
“这是从老宅的樟木箱底找出来的。”周叔的声音很沉,“当年老夫人怕惹麻烦,把这些信藏在了嫁妆里。”
沈砚捏起信纸的指尖在抖。信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和模仿品的刻意圆滑截然不同。父亲在信里写:“苏家丫头生得玉雪可爱,下次带阿砚去瞧瞧,说不定能成青梅竹马。”写:“那日见晚丫头在院里种玉兰,说要等花开了送我做寿礼,这孩子心诚。”
最后一页的末尾,父亲用红笔圈了句话:“恩怨该了了,别让孩子们背着走。”墨迹晕开了一点,像是落笔时手不稳,又像是被谁的眼泪泡过。
风从气窗钻进来,卷起信纸的一角。沈砚忽然想起苏晚昨天掉在地上的信,其中有张写着“苏家丫头心机重,需防着点”——那字迹模仿得再像,也没有父亲写“晚丫头”时那点藏不住的温柔。
“是谁换的信?”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周叔垂下眼:“是……二老爷那边的人。他说不能让您忘了家仇,更不能让沈家的人跟仇家女儿走太近。”
沈砚猛地攥紧信纸,纸边割得掌心生疼。二伯父这些年一直惦记着沈家的产业,总说父亲当年对苏家“心慈手软”,才让沈家错失了翻身的机会。他早该想到的,可他偏偏信了周叔那句“都是为了先生好”。
“苏晚看到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的?”
“只有前两封是真的,后面的……都是仿的。”周叔的喉结动了动,“二老爷说,要让她彻底死了心,您才能断得干净。”
“断得干净?”沈砚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他知道我想断吗?”
他想起上个月苏晚发烧,他守在她床边整宿没合眼。她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说胡话,说小时候在玉兰树下埋了个玻璃罐,里面藏着给未来先生的情书。他当时还笑她傻,转头就悄悄去苏家后院,在那棵老玉兰树下刨了半夜,真的挖出个蒙着灰的玻璃罐——里面的信纸早就被雨水泡烂了,只剩个“沈”字的残角。
风又大了些,气窗的木框被吹得吱呀作响。沈砚把真信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外走。周叔在身后喊他:“先生!外面雨要来了,二老爷那边还等着您回话……”
“让他等着。”沈砚的声音撞在走廊的梁柱上,弹回来时带着回音,“我去把话跟苏晚说清楚。”
他冲出大门时,豆大的雨点正好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巷子里的青石板路瞬间湿了,映着天光泛出冷白的光。他想起苏晚昨天就是沿着这条路走的,她的布鞋沾了泥,背影在巷口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像滴进水里的墨,一下子就散了。
雨越下越大,砸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沈砚没打伞,任由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怀里的信纸被护得很紧,一点潮气都没沾。他跑过三条街,裤脚卷着泥,肺里像塞了团火,可一想到苏晚可能还在哭,脚步就停不下来。
苏家的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绿被雨水冲得发亮。沈砚抬手拍门,拍得手掌发麻,里面才传来老仆的声音:“谁啊?”
“张伯,是我,沈砚。”他的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我找苏晚,有很重要的事跟她说。”
门“吱呀”开了条缝,张伯探出头,看见是他,脸色立刻沉了:“沈先生请回吧,我们家小姐不见客。”
“张伯,您让我见她一面,就一面。”沈砚往前凑了半步,怀里的信纸硌得胸口发疼,“我有证据,能证明那些信是假的,我父亲从来没……”
“证据?”张伯冷笑一声,眼神像淬了冰,“当年沈老爷害得我们家老爷中风瘫痪,如今您拿着几张破纸就想翻案?沈先生,我们苏家虽败落了,却也容不得人这么糟践!”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震得沈砚耳膜发疼。他还想再拍,却听见院里传来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冷:“张伯,让他走吧。”
沈砚的手僵在半空。
雨更大了,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望着紧闭的大门,忽然想起苏晚说过,苏家的门是她祖父亲手漆的,用的是最好的桐油,能经得住三十年的风雨。可现在,这扇门却像道鸿沟,把他和她隔在了两边。
“苏晚!”他对着门喊,声音被雨打得七零八落,“那些信是假的!有人改了内容,我父亲从来没说过要报复你们!你信我一次,就一次!”
院里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穿过门缝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
沈砚站在雨里,怀里的信纸像是生了根,牢牢粘在他的皮肤上。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就像那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玉兰树,连一片完整的花瓣都留不住。
不知站了多久,雨势渐小,天边透出点昏黄的光。沈砚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回走。经过巷口的杂货店时,看见屋檐下挂着串浅青色的发绳,和苏晚那天戴的一模一样。
他停下来,盯着那发绳看了很久。风一吹,发绳来回晃,像个在招手的影子。
“要一个吗?”杂货店的老板娘探出头,“这是新款,小姑娘都喜欢。”
沈砚没说话,掏出钱放在柜台上,拿起那根发绳。绳尾的流苏沾了雨,湿漉漉地垂着,像条断了线的泪。
他往回走时,脚步慢了很多。路过沈家大门时,看见周叔站在门内,手里拿着把伞,脸色灰败。二伯父的车停在回廊下,黑色的车身在雨里泛着冷光,像头蛰伏的兽。
沈砚没进门,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怀里的信纸和手里的发绳贴在一起,一个滚烫,一个冰凉。
他知道,这场风不仅吹散了玉兰花瓣,吹散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还吹来了更多的东西——二伯父的算计,苏家的怨恨,还有那些被掩埋了多年的真相。
而他和苏晚,就站在这场风的正中央,像两片被卷在空中的花瓣,不知道下一秒会撞向哪里,也不知道是否还能落在同一片土地上。
风还在刮,带着雨后的寒意,钻进沈砚的衣领。他把发绳塞进怀里,和那些信纸放在一起,然后继续往前走,背影在昏黄的天光里拉得很长,却始终没再回头。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只能往前。哪怕前面是更深的风雨,是看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