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厅的空气凝滞厚重,浮尘在几束顶灯的强光下无所遁形,缓慢地漂浮着,像一场陈旧而无声的雪。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腐朽的昂贵气息——老木头的微腥、旧羊皮纸的尘埃味,还有若有似无的防虫药草味道。
沈聿坐在前排,后背挺得笔直,几乎隔绝了身后所有窃窃私语和举牌的窸窣声。他像一个嵌在丝绒座椅里的精密零件,安静,冰冷,运转着外人无法窥探的程序。
一件件流光溢彩的器物、一卷卷墨色淋漓的古画轮番登场,被聚光灯无情地解剖、估价,最终落入一个数字的归属。
沈聿的目光扫过它们,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能瞬间剥离那些浮华的外壳,直抵内里细微的裂纹、剥落的金箔、泛黄绢丝上每一处致命的脆弱。
修复者的眼睛,天生就是为寻找伤痕而生的。
直到下一件拍品无声地滑入光柱中央。
投影屏幕亮起,巨大的影像瞬间攫住了沈聿的呼吸。
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那是一片汹涌的、近乎抽象的墨色山水。大片淋漓的泼墨构成沉郁的山峦,仿佛在黑暗中挣扎、凝固。然而,在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山体之巅,极细微处,却点着几粒极其渺小的、仿佛被遗忘的墨点。
极细,极淡,却又极韧。孤零零地悬在画面最高处,像是被无边夜色吞噬前最后一点不甘的星火。
沈聿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座椅扶手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一瞬间,他视网膜上清晰地重叠了无数画面:商周青铜器断裂茬口那嶙峋的锋利;宋代哥窑瓷碗开片裂纹里冰裂般的细密;敦煌壁画上菩萨低垂的眼睑旁,因时间而剥落的、带着金粉的朱砂……
破碎。孤绝。一种在毁灭边缘无声呐喊的姿态。这幅画里,藏着所有他修复过的器物、所有他触摸过的伤痕的灵魂。
“Lot 217,当代水墨作品,《无题》,起拍价……”
拍卖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沈聿几乎没有思考。当竞价开始,数字如同水银柱般快速攀升时,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那个稍显喧闹的间隙,沉稳地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一个远超当前报价的数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喧嚣的池塘,瞬间压下了所有细碎的涟漪。四周有瞬间的寂静,随即是几道惊讶探寻的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沈聿置若罔闻。他的视线凝固在屏幕上那几粒孤峰之上的墨点上,如同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他。
最终,槌音落下,属于他。
尘埃落定。
沈聿缓缓靠向椅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掠过眉宇。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斜后方几排的位置。一个年轻男人正从座位上站起来,身形颀长,穿着简单的深色棉麻衬衫,侧脸线条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的柔和。
他似乎也刚刚从某种专注中回神,视线似乎……正落在自己这个方向?那目光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静的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了然?
那感觉稍纵即逝,如同错觉。男人很快转过身,随着稀疏的人流安静地离场,只留下一个疏朗的背影,像一滴墨迅速融入了更深的背景里。
沈聿收回目光,心头那点微澜也迅速平复。错觉罢了。这里是名利场,好奇的目光每天都有无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