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声敲打着修复室的玻璃窗,将室内死寂的空气切割得支离破碎。
周予安失去意识的躯体沉重地倚在沈聿臂弯里,体温低得吓人,额角的冷汗浸湿了鬓发,紧蹙的眉头下是尚未散尽的惊惶和痛苦。那句破碎的呓语
——“他看见……山崩了……墨是血……他要你快……”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毒刺,深深扎进沈聿的神经末梢。
那不是周予安的声音。
那是三百年前,绝望在深渊中发出的、跨越时空的回响。是“待君补全”背后,那场未被画下的、惨烈的山崩。
沈聿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迅速将周予安放平在地上,解开他领口的第一颗纽扣,确保呼吸畅通。
指尖触碰到周予安颈侧的皮肤,那异常的冰凉让他心头又是一沉。他迅速检查脉搏和呼吸——虽然微弱急促,但还在。
这不是普通的晕厥或低血糖。
沈聿立刻拨通了急救电话,声音冷峻清晰地报出了位置和情况。
等待救护车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沈聿半跪在周予安身边,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工作台上那幅在冷光灯下沉默的《千峰寂》。
那片刚刚被他小心翼翼处理过的核心山峦区域,此刻在灯光下似乎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周予安最后指着的方向,正是那里。
“山崩了……墨是血……他要你快……”
那破碎的字句在沈聿脑中反复回响。周予安口中的“他”,无疑就是三百年前那位佚名画师。
画师“看见”了什么?
那幅《千峰寂》描绘的是沉郁磅礴的群山,是凝固的悲恸,但并没有山崩的画面!除非……那山崩并非实景,而是画师精神世界的崩塌?而那“墨是血”……难道是指画师绘制这片核心山峦时,倾注的不仅仅是墨,更是心头之血?
“他要你快……”沈聿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区域。快什么?快修复?快……回应那个托付?
就在沈聿心念电转之际,他的目光猛地一凝!
那片刚刚完成初步清洗和加固的核心山峦区域,在靠近秘法文字嵌入点的边缘,一条极其细微的、原本在加固处理后已经稳定下来的绢丝裂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重新绽开了!
就像一道沉睡的伤口,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被强行撕裂!
这完全违背了物理常识!
加固材料是稳定的,环境温湿度是恒定的,没有任何外力作用!
那裂痕的蔓延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缓慢的致命感,正朝着秘法文字嵌入点的方向延伸而去!
“山崩了……”周予安昏迷前的呓语如同惊雷炸响!
这不是幻觉!这裂痕的蔓延,就是“山崩”在这幅古画物质载体上的具象化!
是三百年前那场精神灾难的余波,在物质层面的显现!而那嵌入点,那承载着“待君补全”的秘法文字,就是这精神灾难试图摧毁的核心!
“他要你快!”
没有时间了!沈聿的心脏狂跳,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冷却。他猛地站起身,扑向工作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所有的理性、所有的科学流程、所有的安全预案,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压倒了一切——他必须阻止这场“山崩”!他必须回应那个托付!现在!立刻!
他一把抓过旁边备用工具盘里最细的一支羊毫笔——那是周予安之前用来模拟古画笔触的,笔尖饱蘸着刚刚调配好、用于细微加固的、近乎透明的植物性粘合剂(明胶和桃胶的混合液)。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条正在蔓延的裂痕的尖端,以及它前方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的绢丝。
沈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稳定下来。他的全部心神,所有因《千峰寂》的破碎、《无题》的孤绝、周予安的痛苦和那穿越时空的呐喊而积蓄的、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的“伤痕感”,在这一刻,被他强行压缩、凝聚、灌注到那一点微末的笔尖!
没有时间思考技巧,没有时间考虑后果。他的动作完全凭借一种修复师千锤百炼的直觉和此刻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对那份“破碎”的极致理解与承诺。
笔尖落下!
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精准无比地点在裂痕蔓延的尖端前方,那即将崩溃的脆弱节点上!透明的粘合剂瞬间被饱含“心意”的笔锋压入绢丝经纬的缝隙,以一种近乎“缝合”的姿态,将断裂的边缘重新弥合、固定!
就在笔尖接触绢丝的那一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强烈的震动感,并非来自物理世界,而是直接在沈聿的精神层面炸开!仿佛他指尖触碰的不是绢丝,而是一个正在哀鸣的灵魂的伤口!一幅幅破碎的画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不是眼睛,是灵魂的感知——无边无际的墨色狂潮席卷而来,那不是墨,是燃烧的血,是崩塌的山河!
巍峨的山峰在血墨中发出无声的悲鸣,寸寸碎裂!
一个模糊而绝望的身影站在崩裂的山巅,手中画笔滴落的不是墨,是心头滚烫的血!
那身影猛地回头,视线穿透三百年的血与火、墨与尘,带着毁天灭地的悲愤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直直地“看”进了沈聿的眼底!
“补……全……”
一个无声的意念,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撞入沈聿的灵魂深处!
噗通!
沈聿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笔几乎脱手。强烈的眩晕和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死死咬住牙关,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力,强行稳住身体,手中的笔尖如同磐石般稳稳地定在那一点上!
精神层面的冲击如潮水般汹涌,但他灌注于笔尖的、那份沉重的“回应”与“承诺”,却如同定海神针,死死地锚定在那里!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听到了!我来了!我……在补全!
时间仿佛凝固了。
修复室里,只有窗外凄冷的雨声。
工作台上,那条细微的裂痕,在笔尖粘合剂落下的节点处,蔓延的趋势……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那裂痕的边缘,被透明粘合剂精准弥合的部分,在冷光灯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如玉的莹光,转瞬即逝。
而地上,昏迷的周予安,紧蹙的眉头在那一瞬间,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仿佛灵魂深处那场三百年前的山崩,终于被一股来自当下的力量,强行止住了崩塌之势。
沈聿保持着那个点笔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角青筋隐现,后背的衣物已被冷汗湿透。刚才那短暂的精神冲击,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灵魂深处还残留着那血墨山崩带来的巨大悸痛和悲凉。
就在这时,急救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雨夜的寂静。
沈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他的目光先落在周予安似乎平缓了一些的脸上,又移向《千峰寂》上那条被强行“止崩”的裂痕。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刚才发生的一切,科学无法解释。精神共振?意志干涉物质?还是……更神秘的联系?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触碰灵魂伤口时的冰冷触感,以及……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被托付了某种使命的烙印。
救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
沈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身体的疲惫,眼神重新凝聚起冰冷的、属于顶级修复师的绝对掌控感。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走过去打开了修复室厚重的门。
“病人在这里。”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冷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交锋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内心深处,被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与这幅画,与那个三百年前的灵魂,与昏迷不醒的周予安之间,被一条无形的、名为“补全”的沉重锁链,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而这场修复,才刚刚触碰到那惊心动魄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