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沈聿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放大镜下那几粒倔强的墨点上。
“我反复比对杂记里的描述和X光扫描图,”周予安的语速不快,似乎在谨慎地组织语言,“先祖提到画师‘秘法精绝’,并暗示他将‘玄机’留在了画的核心。结合我们现在看到的嵌入字迹的位置和形态……我在想,那行‘待君补全’,可能不仅仅是一句嘱托。”
沈聿的指尖在放大镜的金属边框上轻轻摩挲:“继续。”
“它可能……是一个‘引子’。”周予安的声音带着一种探索未知的紧张,“或者,是一种‘显影剂’。先祖杂记里提到那位画师通晓一些近乎失传的古法制墨和颜料技艺。我在想,他留下的那种几乎透明的秘法物质,除了承载信息,是否还具备某种……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能激发出其真正作用的特性?比如……当它被真正理解其含义的修复者,用特定的‘心意’或手法去触碰、去‘回应’时,它可能会……显现出更多?”
这个想法比之前的“感觉”更跳脱,更接近科幻的边缘。沈聿沉默着,听筒里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周予安似乎能感受到沈聿的沉默,补充道,“但修复本身,尤其是面对这样的作品,是否也包含了某种超越纯粹技术的……精神层面的‘共振’?就像您买下《无题》,是因为它击中了您。修复《千峰寂》,是否也需要我们,至少是您,去真正‘回应’那个三百年前的托付?也许,当我们开始尝试‘补全’那片核心区域时,用特定的、带着理解与承诺的心境去操作,那行字迹本身,或者它周围,会发生变化?会……指引我们如何真正修复它的‘意’?”
听筒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电流的微鸣。沈聿的目光从放大镜上移开,落在黑暗中《无题》那巨大的墨色山峦上。
周予安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理性构建的堤坝上激起了一圈圈危险的涟漪。精神共振?心意显影?这完全背离了他信奉的科学实证主义。
然而……那句“待君补全”,那幅《无题》带来的灵魂震颤,周予安身上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笃定和关联……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证据。”沈聿最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冷硬,“我需要可验证、可重复的证据,周老师。任何操作,都必须建立在确保文物绝对安全的基础上。你的‘想法’,目前只能作为……一个待验证的假设。”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一个非常规的假设。”
“我明白。”周予安的声音没有失望,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我会继续寻找物质层面的线索。但沈老师,请您……在动手修复那片区域时,稍微留意一下。留意您自己的……感觉。”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通话结束。沈聿放下手机,重新看向《无题》。那几粒墨点在冷光下依旧渺小而倔强。周予安的话像幽灵一样在他脑中盘旋。“留意您自己的感觉”?这对他而言,是比修复最脆弱的古瓷还要陌生的领域。
修复工作按部就班又充满未知地推进着。核心山峦区域的清洗和初步加固在沈聿极其严苛的监督下小心翼翼地完成。
周予安的“显影剂”假设被暂时搁置,但沈聿在操作那片区域时,确实无法完全摒弃杂念。
当他戴着特制超薄手套的指尖,隔着极薄的衬纸,极其轻柔地感受着那片承载着秘法文字的绢丝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会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那不仅仅是处理脆弱文物的谨慎,更像是在触碰一个沉睡的、带着巨大悲伤的灵魂的伤口。他能“感觉”到那绢丝下细微的、不同于其他区域的微弱脉动——这或许是心理暗示,或许是修复师高度专注下的敏感,但沈聿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周予安则一头扎进了对秘法物质成分的深度分析中。他利用修复室和合作实验室的资源,尝试各种非破坏性的光谱分析,试图解析那嵌入物质的分子结构,寻找任何可能支持他猜想的化学特性。他常常工作到深夜,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明亮专注。
一天傍晚,项目组其他人都已离开。修复室里只剩下沈聿在整理当天的数据记录,周予安还在显微镜前观察一份模拟样本。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沈聿合上记录本,准备离开。走过周予安身后时,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显微镜的目镜。周予安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焦距,侧脸在仪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突然,周予安的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调节旋钮失控地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撑住工作台,但整个人却像被抽掉了力气,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周予安?”沈聿眉头一皱,立刻上前一步。
周予安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紧闭着眼睛,牙关紧咬,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痛苦并非来自身体,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剧烈冲击,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声音强行挤入了他的脑海。
“……墨……血……山……要塌了……补……补……”他无意识地发出几个破碎的、带着极度惊恐和绝望的音节,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沈聿瞳孔微缩。他从未见过周予安如此失态。他立刻扶住周予安几乎要滑倒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周予安!看着我!”沈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周予安似乎被这声音拉回了一丝神智,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痛苦,焦距艰难地对准了沈聿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三百年前的惊惶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
“沈……沈聿……”他喘息着,声音微弱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他看见……山崩了……墨……是血……他要你……快……”
话未说完,那股剧烈的冲击似乎达到了顶点,周予安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沈聿臂弯里。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冰冷的修复室里,只剩下沈聿抱着昏迷的周予安,以及工作台上那幅在灯光下沉默不语的《千峰寂》。
周予安最后那破碎的、充满画面感的呓语——“他看见……山崩了……墨是血……他要你快……”——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沈聿一直试图维持的理性壁垒。
那不是周予安的声音。
那是……三百年前,那个在绝望中写下“待君补全”的灵魂,穿越时空传来的、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