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尚功局的烛火就已燃起。昨夜的血腥气被石灰压下去大半,却仍像根细针,扎在每个宫女心头。绣娘们低头飞针走线,连咳嗽都不敢出声,针脚比往日工整了数倍——谁也不敢再触崔贵妃的霉头。
阿菀捧着一盆热水刚要去擦拭绣架,院门外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宫女香儿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髻散了半边,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不……不好了!”
所有人的手都顿住了。青黛皱着眉迎上去:“慌什么?仔细惊了贵人。”
“是崔贵妃!” 香儿的声音发颤,“我今早去永寿宫送绣好的帕子,听见她宫里的太监说……贵妃昨夜没消气,拿底下人撒了一夜火,还说要从咱们这儿挑两个宫女去伺候!”
这话像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一个圆脸宫女当即哭出声:“去不得!昨天春桃的下场……我要是笨手笨脚惹了她,岂不是也要被……” 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抽泣堵回去,旁边几个宫女也跟着抹泪,“衣不蔽体被马奴糟蹋”几个字,像魔咒似的盘旋在空气里。
管事姑姑拍了拍桌子:“哭什么!能去贵妃宫里当差是你们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可她眼底的慌乱藏不住,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飘。
喧闹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啜泣。阿菀站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片云锦碎片。尚功局就像口深井,她这样的罪臣之女,困在这里一辈子也摸不到父亲冤案的边。崔贵妃虽狠,却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人——她的父兄在朝堂立足,她的寝殿常迎圣驾,要找机会,这或许是条最险、却也最可能通的路。
正思忖着,院外传来环佩声。崔贵妃的贴身婢女锦书带着两个小太监,踩着晨光走了进来,目光像筛子似的扫过众人:“贵妃娘娘缺两个伶俐的使唤人,谁愿去永寿宫当差?”
话音刚落,宫女们齐刷刷往后缩,连管事姑姑都下意识退了半步。锦书的脸色沉了沉:“怎么?尚宫局的人,连伺候贵妃的福气都消受不起?”
阿菀深吸一口气,刚要抬步,斜后方突然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可以让她去!”
是宫女秀兰。她往阿菀这边瞟了一眼,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这新来的阿菀姑娘看着就机灵,定能伺候好贵妃。”
周围几道目光立刻黏在阿菀身上,有庆幸,有鄙夷。阿菀心头冷笑——果然,危难当头,总有人想把别人推出去当垫脚石。她抬眼迎上锦书的视线,朗声道:“奴婢阿菀,愿去永寿宫伺候贵妃娘娘。”
锦书打量着她,见她虽穿着粗布宫女服,却生得眉目清秀,眼神里没有寻常宫女的畏缩,微微颔首:“倒还算有胆识。”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然一阵推搡,一个身影踉跄着被推到前面,竟是香儿。她头发散乱,眼眶通红,指着刚才推她的宫女哭骂:“你……你忘恩负义!上次你偷拿尚宫局的丝线,还是我替你瞒下来的!”
那宫女别过脸不敢看她。锦书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既然天意如此,就你俩吧。”
阿菀看着香儿含泪的眼,忽然明白,这深宫里的人心,比雪地里的冰棱还要冷硬。她默默跟上锦书的脚步,路过香儿时,听见她哽咽着念叨:“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永寿宫的朱门缓缓打开,鎏金的门环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崔贵妃所居的永寿宫,是后宫中最张扬的一处院落,取“永受天恩,福寿绵长”之意,却处处透着与“福寿”相悖的锋利
正门悬着块黑檀木匾,“永寿宫”三字是皇帝亲笔,笔锋刚硬如刀,鎏金的笔画在日光下晃得人不敢直视。进门绕过雕花影壁,便是主院“鸣鹤堂”——堂前那方汉白玉月台,栏板上雕着百只仙鹤,每只鹤的喙都嵌着鸽血红宝石,抬脚踩上去时,冰凉的石面会透过鞋底往上渗,像踩着一层薄冰。宫墙以朱砂涂刷,檐角飞翘处挂着鎏金风铃,风吹过时叮咚作响,听着倒有几分雅致,却掩不住内里藏着的阴狠与算计——正如崔贵妃本人,美艳皮囊下裹着的是噬人的锋芒
阿菀跟着锦书踏入宫门时,正见几个小太监在扫阶前的残雪,砖缝里未清干净的血迹被新雪盖了薄薄一层,像极了昨夜春桃死去的模样。她垂着眼,将这宫名与眼前的景象一并记在心里
庭院里种满了西府海棠,此时虽非花期,光秃秃的枝桠却被缠上明黄色的绸缎,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倒像无数条小蛇在扭动。海棠树间立着座鎏金香炉,昼夜燃着西域进贡的“迷迭香”,香气浓得化不开,闻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据说这香是崔贵妃特意让人调制的,既能安神,也能让靠近的人不自觉地心慌
鸣鹤堂的窗棂全是紫檀木所制,雕着缠枝莲纹,却在莲心处藏着细小的尖刺,不细看只会以为是花蕊。窗纸用的是江南特供的“云母纸”,白天能透进日光,夜里却能从外面看清室内人影,阿菀跟着锦书进门时,特意留意到窗下的青砖比别处光滑,显然常有人在此驻足
堂内更是奢华得惊人:地面铺着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毯面织着狩猎图,猎犬扑向羚羊的姿态栩栩如生;墙上挂着一幅《百鸟朝凤图》,画中凤凰的尾羽用金线绣成,眼睛嵌着两颗鸽卵大的东珠,据说光是这幅画就耗了三年工时;而崔贵妃常坐的那张紫檀木榻,扶手上镶着整块暖玉,冬天摸上去也是温的,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个水晶盏,里面盛着冰镇的荔枝——这果子在寒冬腊月里,只有岭南的藩王敢年年进贡,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盏
阿菀垂着头,眼角余光瞥见廊下立着几个太监宫女,个个面无表情,像庙里的泥像。唯有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响,声音清越,却衬得这院子愈发死寂——就像一头张着华丽皮毛的猛兽,正无声地盯着每个踏入此地的人——从今日起,她要在这虎狼窝里,踩着刀尖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