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细小的、冰冷的雪粒子开始无声地飘落，起初稀疏，很快便连成了片，像是天空在无声地洒落纸钱。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护工早已离开，电视屏幕也暗了下去，留下一个空洞的黑框。死寂像冰水一样灌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我僵硬地坐在床沿，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胸口的剧痛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深的、更彻底的冰冷和空洞。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渣的空气，割裂着肺腑。
林薇死了。
七年前就死了。
为了我。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轰然砸下，将我残存的、刚刚复苏的一切，彻底碾为齑粉。七年漫长的昏迷，像一个残酷的玩笑，一个冰冷的缓冲带。醒来，只是为了面对早已注定的、最彻底的失去。她在那片冰冷的海水里消失了，而我，被遗留在了这个没有她的、空旷得令人发疯的世界里。
时间失去了刻度，变成了缓慢流淌的、冰冷的毒液。白天，我睁着眼，看着铅灰色的光一点点爬过惨白的墙壁，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被雪渐渐覆盖。护工送来的食物放在床头柜上，渐渐变冷、变硬，散发出隔夜饭菜的油腻气味。胃里像是塞满了沉重的石头，没有丝毫饥饿感，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麻木。偶尔，我会机械地拿起勺子，舀起一点冰冷的糊状物送进嘴里，味蕾却像死去了一般，尝不出任何滋味。食物在嘴里停留片刻，最终又被无声地吐回碗里。
夜晚更加漫长。黑暗无边无际，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淹没。每一次闭上眼，就是冰冷的海水，是破碎的舷窗，是那颗呼啸而来的子弹，是她胸口洇开的刺目猩红，是她坠向黑暗的身影……还有最后，海水中，她看过来的眼神，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带着一种我无法承受的、沉重的悲伤和……解脱？
“别走……”我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对着无边的黑暗，一遍遍重复着那个无声的口型。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僵硬麻木的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它们来得汹涌，却悄无声息，如同心底那片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无声地流血。
记忆的碎片在黑暗中疯狂翻搅。码头上他捻起面粉时的冰冷嘲弄，旧仓库冲天火光映照下他漠然的侧脸，雨中山坡上他望向学校操场时那一闪而逝的柔和……还有那张黑白照片上，她穿着警服，年轻、英气、带着浅笑的定格。
缉毒警……林薇。
原来她一直在骗他。原来她一直在他身边，就是为了将他拖入地狱。而他，却在那颗子弹射来的瞬间，将她当成了唯一的救赎，扑过去为她挡下了死亡。
多么荒谬！多么讽刺！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无力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下方那块早已死去的疤痕，隐隐作痛。
白天，护工会进来，例行公事地打扫、换药，偶尔会对着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我抱怨几句物价或者天气。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我有时会机械地转动眼珠，视线掠过她，掠过那扇装着铁栅栏的窗户，最终停留在床头柜上那个印着“康乐慈善基金会捐赠”的塑料杯上。
康乐……
这个名字曾经代表着他掌控的地下王国，代表着无数人恐惧的阴影。如今，它却印在这个廉价的杯子上，出现在这间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养老院里，像一个冰冷的、残酷的墓碑，祭奠着那个早已在七年前的海水中死去的男人——张康乐。
他存在的痕迹，只剩下这个名字，和这具在养老院里苟延残喘了七年的、空荡荡的躯壳。而那个叫林薇的女人，那个他拼死抓住的名字，只存在于冰冷的电视画面里，一张凝固的黑白照片，和一行“缉毒英雄，牺牲”的冰冷文字。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一种极致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雪水，渗透了每一寸骨髓。活着，在这片没有她的、永恒的雪原里，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寒冷和空洞。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雪下了一夜，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像冰冷的棉絮。空气冷得吸一口都刺痛鼻腔。
护工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盆热水和毛巾，推门进来。她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床头柜。昨天傍晚送来的那碗寡淡的白粥，纹丝未动地搁在那里，表面已经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油腻的膜。旁边的水杯倒是空了。
她皱了皱眉，又看了看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拉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像从未有人躺过。房间里空无一人。
“人呢？”护工嘟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司空见惯的麻木。她放下盆，走到窗边，想看看是不是去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了。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
养老院破败的小院尽头，靠近那堵爬满枯藤的矮墙边，一个穿着深色旧大衣的身影正蹒跚地、却异常坚定地向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走去。背影很瘦削，肩胛骨在旧大衣下显得嶙峋突兀，步伐有些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是那个刚醒不久的植物人。护工愣了一下，随即心头火起。这人醒了之后整天跟个哑巴似的，问什么都不说，现在倒好，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跑？这大雪天的，冻出个好歹来，麻烦的还是她！
“哎！那个谁！”她猛地推开窗户，一股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粒子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她探出头，冲着那个背影厉声喊道，“回来！你去哪儿？外面冷死了！快回来！”
寒风卷着她的喊声，在空旷的小院里显得有些单薄。
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回头，没有一丝犹豫。他只是微微佝偻着背，顶着风雪，一步一步，继续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荒凉马路和更远处风雪世界的铁门。那决绝的姿态，像一个走向最终归途的朝圣者。
护工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外，被漫天飞舞的雪幕吞噬，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随即重重地关上了窗户。房间里恢复了那种带着灰尘味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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