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狠狠刮在脸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废弃的码头如同被遗忘在时间尽头的巨大骸骨，在风雪中沉默地矗立着。断裂的木质栈桥延伸向灰蒙蒙的海面，桥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边缘结着肮脏的冰凌。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寒气顺着裤腿钻上来，刺入骨髓。左肩下方那块早已沉寂的疤痕，在彻骨的寒冷中，竟隐隐传来一丝熟悉的、带着灼热感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苏醒。
终于，我走到了栈桥的尽头。脚下是汹涌翻腾、颜色如同铅块般沉重的海水，海浪拍打着腐朽的木桩和水泥基座，发出空洞而巨大的轰鸣，像是某种沉睡巨兽的叹息。
就是这里了。
七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那艘如同幽灵般的货轮就停泊在这片水域。她举着枪，雨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而他，用枪口抬起她的下颌，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面粉……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能替我守门……”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恨纠缠……最终都归于这片冰冷的海水。她在这里坠落，他在这里追随。七年后，他在这里醒来，面对的却是一个没有她的、永恒的空洞世界。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迷蒙了视线。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了膝盖，淹没了腰腹，淹没了胸口……最终彻底吞噬了头顶。这漫长的、只有痛苦和虚无的七年，这醒来后更加绝望的每一分每一秒，终于走到了尽头。
该结束了。
我从深色旧大衣的口袋里，缓缓掏出一个印着“康乐慈善基金会”字样的白色塑料药瓶。瓶身冰冷。我拧开瓶盖，将里面所有的白色小药片——那些护工定期送来、用以维持这具行尸走肉般躯壳运转的“必需品”——全部倒进了嘴里。没有水，干涩的药片摩擦着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麻木的苦涩。
我仰起头，让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像冰冷的泪水。
然后，在呼啸的风雪中，在空无一人的废弃码头上，在铅灰色大海震耳欲聋的咆哮背景里，我慢慢地、慢慢地，咧开了嘴角。
一个笑容，在我僵硬的、被冻得麻木的脸上，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绽开。那笑容里没有欢喜，没有释然，只有一种走到生命尽头、终于得以解脱的、极致疲惫后的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仿佛终于可以停下这漫长而无望的跋涉。
风雪模糊了视线。但在那一片混沌的白色尽头，在汹涌翻腾的铅灰色海面之上，在那片吞噬了所有过往的虚空之中……
我仿佛看到了一束光。
柔和、温暖，像七年前那个雨夜山坡上，学校窗户里透出的灯光。
光晕里，一个身影正踏着虚空而来。她穿着那身笔挺的警服，身姿挺拔，如同风雪中永不折断的翠竹。她的脸庞清晰而年轻，正是黑白照片上定格的模样，眉宇间带着英气，眼神清澈明亮。她微微笑着，朝着我，伸出了手。
那手，白皙，坚定，带着跨越生死界限的温度。
“薇……”一个模糊的、破碎的音节从我冻裂的唇间逸出，瞬间被呼啸的风雪卷走。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温柔的潮水，终于漫过了意识最后的堤岸。
我向前倒去，脸上凝固着那个平静而疲惫的笑容，身体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牵挂的枯叶，轻飘飘地坠入栈桥下厚厚的、冰冷的积雪里。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一层又一层，温柔地覆盖下来，试图掩埋这小小的、倒伏的身影，掩埋掉所有的痛苦和终结。
冰冷的无影灯下，不锈钢解剖台泛着森然的光。空气里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死者，张康乐，男，年龄约三十七岁，”戴着口罩的法医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朗读一份乏味的说明书，“康乐慈善基金会名下安宁养老院转送，长期昏迷植物人状态，苏醒后不足一月。”
冰冷的器械划过失去生命温度的皮肤，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体表无新鲜暴力损伤。极度消瘦，营养不良体征明显。”法医的镊子夹起一小块胃内容物，凑近灯光看了看，又丢进旁边的托盘。“胃内容物检查：胃内空虚，仅见少量粘液。未检出任何食物残留成分。”
助手在一旁的表格上快速记录着。
“毒物检测结果回报，”另一个声音从旁边的仪器旁传来，“血液及胃内容物中检出高浓度苯二氮卓类安眠药物成分，严重超出致死剂量。结合现场发现的空药瓶，符合大剂量安眠药中毒死亡特征。”
法医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解剖台上那具苍白、瘦骨嶙峋的躯体，最终落在那张已无生气的脸上。即使死亡带走了血色，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勾勒出的那抹奇异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平静笑容，在无影灯下依然清晰可见。
法医的目光在那笑容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笔，在尸检报告的“死亡原因”一栏，用清晰、冷硬的笔迹写下：
苯二氮卓类药物中毒（自杀）。
胃内无食物残留。
报告被合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这只是一个程序性的结论，一个冰冷的句点。关于那个笑容的含义，关于那个在风雪中独自走向生命终点的灵魂曾经历过怎样的焚心蚀骨，关于那具躯壳里最后时刻看到的究竟是绝望还是虚幻的光……
这些，都不在法医报告的记录范畴之内。它们如同死者胃里那片令人费解的空旷，成了这冰冷解剖台上，一个无声的、永恒的谜。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仿佛要掩埋掉世间所有来不及诉说的故事。而在这片苍茫的尽头，在那片曾吞噬过一切的铅灰色海面上空，仿佛有两个无形的身影，终于挣脱了沉重的躯壳，轻盈地掠过翻涌的浪尖，掠过呼啸的风雪，奔向那片没有寒冷、没有痛苦、也没有离别的永恒宁静。
雪地上那浅浅的痕迹，很快就被新的风雪覆盖，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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