熨斗蒸汽的嘶鸣，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林疏月微微俯身，指尖抚过那件浆洗得挺括、此刻正熨帖地躺在熨衣板上的白大褂。衣料还残留着一丝消毒水的凛冽气息，像某种深入骨髓的烙印。她动作专注而缓慢，蒸汽熨过肩线，抚平每一道细微的褶皱，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却照不进这方被巨大寂静笼罩的空间。空气里只有熨斗的嘶声和她自己轻不可闻的呼吸。
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胡桃木相框里，时间被定格在某个阳光过分灿烂的午后。少年江侃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手臂大大咧咧地环住旁边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林疏月的肩膀。林疏月笑得眼睛弯成了两枚小小的月牙，脸颊上还蹭着一点泥巴，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快要化掉的草莓味冰棍。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他们青涩的脸上跳跃，洒下细碎的金斑。背景是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巷，墙角爬着深绿的苔藓。那是他们共同的根，梧桐巷，一个被时光温柔包裹的茧。
照片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小丝绒盒子，深蓝色的绒面衬里空荡荡的。那是昨天深夜，江侃疲惫地推开家门，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和更深沉、更陌生的颓败气息，沉默地将这个盒子塞进她手心时，她因他从未有过的神情而心头狂跳，慌乱中没接稳，盒子掉在了地板上。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戒指，只有一枚圆形的、黄铜质地的旧钥匙扣，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无比光滑，图案模糊不清，依稀能辨出是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小手。那是小学五年级，林疏月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学校门口小摊上买的“友谊扣”，一人一个。江侃那个，早不知丢在了哪个成长的角落里。而她的这个，此刻却像个突兀的句点，躺在空荡的丝绒盒子里。
“哔——哔——哔——”
尖锐的手机铃声骤然撕裂室内的凝滞，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林疏月的耳膜。她的心猛地一缩，指尖无意识地压紧了熨斗，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慌忙提起熨斗，白大褂左胸口袋的位置，赫然烙下一个焦黄的、边缘卷曲的丑陋印痕，像一个狰狞的伤口。
屏幕上，“仁和医院急诊科”几个字疯狂跳动。她的手指冰凉，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那里凝结成冰。划开接听键的动作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喂？”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
“是……林疏月女士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背景音是尖锐的仪器警报、模糊的哭喊和奔跑的脚步声，一片兵荒马乱的嘈杂，“这里是仁和医院！江医生……江医生他……”对方明显在极力控制着情绪，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确定感依旧清晰地穿透电波，狠狠攫住林疏月的心脏，“他在住院部顶楼的天台边缘……已经站了快三个小时了！风很大，他……他状态很不对……我们试过接近，但他反应非常激烈，差点……差点掉下去……林小姐，只有您……我们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了！求您快……”
话筒从林疏月手中滑落，撞击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像她骤然坠入深渊的心跳。那句“站了快三个小时了”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毁灭气息，狠狠烫进她的脑海。眼前的一切——熨衣板上焦糊的白大褂，相框里少年明媚得刺眼的笑脸，空荡的丝绒盒子——瞬间旋转扭曲，色彩褪尽，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纯粹的白噪音。
她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冲出家门，没感觉到冰冷的夜风如何瞬间灌满她单薄的衣衫，刺穿肺叶。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疯狂地拉成模糊而扭曲的光带，刺耳的喇叭声、喧嚣的人声，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粘稠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灭顶的恐慌，几乎要将她撕裂。
仁和医院那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独特气味，如同汹涌的潮水，在她冲出电梯的瞬间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让她窒息呕吐。她撞开电梯门，冰冷的金属门映出她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写满惊惶的脸。电梯缓慢上升的数字如同凌迟的倒计时，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叮”的一声轻响，如同丧钟敲响，顶楼到了。
通往天台的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防火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呼啸的风声，像无数野兽在门外低吼咆哮，迫不及待地要将猎物撕碎。门边，几名穿着保安制服和护士服的人影焦虑地挤在一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到她出现，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唯一的光源，脸上瞬间迸发出混杂着巨大希望和更深恐惧的复杂情绪，那眼神几乎要将她灼伤。
“林小姐！您可算来了！”一个年轻护士带着哭腔喊道，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
“江医生就在那边！千万别刺激他！求您了！”保安队长脸色铁青，声音紧绷，目光死死盯着天台的方向。
“风太大了，林小姐您千万小心！一步都别靠太近！”另一个年长的护士急切地补充，眼神里充满了后怕。
林疏月置若罔闻。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越过那道虚掩的门，死死钉在天台边缘那个摇摇欲坠的、无比熟悉的背影上。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在耳边凄厉地尖啸，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如同海啸般的轰鸣。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