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老式的木格窗棂,在卧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江侃睁开眼,有片刻的恍惚。不是医院病房单调的天花板,也不是公寓里现代简洁的吊灯,而是有些泛黄、带着细微裂纹的老式天花板,角落还结着蛛网。身下是铺着暄软棉被的旧式雕花木床,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头、尘土和阳光的味道。
这是梧桐巷的老宅。他回家了。
意识回笼,昨晚的记忆也清晰起来。林疏月执意让他睡主卧——他父母以前的房间,自己则睡在了隔壁他小时候的房间。睡前她给他端来一碗温热的安神汤,看着他喝下,又仔细检查了门窗,才轻声离开。那细致周到的样子,像照顾一个易碎的瓷器。
他坐起身,靠在床头。身体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虚乏,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昨夜似乎也识趣地退避三舍,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并不惊悚的影子。他侧耳倾听,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几声清脆的鸟鸣。
他掀开被子下床,动作还有些缓慢。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小院里,阳光正好。那架紫藤萝的嫩叶在晨光中舒展,挂着晶莹的露珠。石榴树的新绿也显得格外鲜亮。墙角的月季,有几朵性急的已经绽开了粉嫩的花苞。
一切都充满了宁静的生机。
他洗漱完,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走出卧室。堂屋里静悄悄的,八仙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锅冒着热气的白粥,还有两副碗筷。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和食物烹调的香气。
他循着声音走到厨房门口。林疏月背对着他,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煎蛋。她穿着简单的棉布格子衬衫和牛仔裤,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散落在白皙的脖颈边。晨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柔和而温暖。
江侃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锅铲碰撞锅沿的轻响、食物煎炸的滋滋声、灶火燃烧的呼呼声……这些最平凡不过的烟火气息,此刻却像一首安魂曲,熨帖着他疲惫的灵魂。一种久违的、名为“心安”的感觉,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
林疏月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转过身来。看到江侃,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像初升的太阳。
“醒啦?正好,早饭马上好!快去坐着!”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清爽和活力。
江侃没有动,依旧看着她,眼神温和。他走到她身后,伸出手,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的腰,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林疏月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辛苦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晨起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林疏月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巨大的甜蜜填满。她放下锅铲,转过身,将脸埋进他宽阔却依旧有些单薄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和淡淡的药味。“不辛苦。只要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比什么都强。”
江侃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洒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温暖而静谧。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交织在一起,诉说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相守的安宁。
早饭后,林疏月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给紫藤萝和月季浇水。江侃搬了一把老旧的藤椅放在石榴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却并没有看进去多少。他的目光追随着林疏月在花架下忙碌的身影,阳光在她身上跳跃,像镀了一层流动的金粉。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偶尔弯腰拨弄一下叶片,神情专注而满足。
这宁静的画面,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那些在医院里反复咀嚼的痛苦、自责和恐惧,此刻似乎被这满院的阳光和生机稀释、冲淡,变得遥远而模糊。他开始理解陈默医生所说的“当下”的力量。专注地感受阳光的温度,倾听风吹树叶的声音,看着心爱的人在眼前忙碌……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汇聚起来,竟成了对抗内心阴霾最强大的堡垒。
“嘿!江医生!疏月丫头!”洪亮的嗓门打破了小院的宁静。王大妈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出现在院门口,脸上堆着笑,“刚炖好的鸡汤!老母鸡,加了黄芪当归,最是补气!快趁热喝!”
林疏月连忙放下水壶迎上去:“王大妈!您太客气了!”
“客气啥!都是街坊邻居!”王大妈不由分说地把大海碗塞到林疏月手里,又探头看了看树下的江侃,满意地点点头,“嗯,瞧着精神头好多了!在家好好养着!有啥事吱一声!”
送走了热情的王大妈,林疏月端着香气四溢的鸡汤放到院中的小石桌上。“王大妈的心意,尝尝?”
江侃放下书,走到石桌旁坐下。浓郁的鸡汤香味勾起了一丝久违的食欲。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金黄的汤,吹了吹,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带着药材特有的甘香和鸡肉的鲜美,暖意瞬间弥漫到四肢百骸。
“好喝。”他低声说,又舀了一勺。
林疏月坐在他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喝汤,比自己喝到还开心。“慢点喝,锅里还有呢。”
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下肚,江侃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看着林疏月明媚的笑脸,看着院子里欣欣向荣的花草,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和流云,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站起身,走到那架紫藤花架下。林疏月之前浇水时,发现有几根支撑的竹竿有些松动。江侃伸手试了试,果然有些晃。
“工具房……还在吗?”他回头问林疏月。
“在!老地方!”林疏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亮,“我去拿!”
工具房在院子角落,堆放着一些旧物和工具。林疏月很快找来了锤子、钉子和几根备用的竹竿。江侃接过来,动作虽然还有些生疏和缓慢,但神情专注。他仔细地检查松动的竹竿,量好位置,用钉子重新加固。锤子敲击钉子的声音在安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脆有力。
林疏月没有插手,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递递工具,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渗出汗珠的鼻尖上。那不再是手术台上掌控生死的专注,而是一种回归生活本身的、朴素的认真。看着他略显笨拙却无比用心的动作,一股暖流涌上林疏月的心头,带着酸楚的甜蜜。
“好了。”江侃固定好最后一根竹竿,拍了拍手,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杰作”。花架稳固了,藤蔓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淡紫色的小花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嗯!真棒!”林疏月毫不吝啬地夸奖,走上前,很自然地用袖子替他擦去额角的薄汗。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江侃微微一怔,随即,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替他擦汗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林疏月抬起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阴霾和痛苦,只有一片温柔的、如同春日湖水的平静,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阳光穿过紫藤萝的枝叶,在他眼中洒下细碎的金芒。
“疏月……”他低声唤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
“嗯?”林疏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江侃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却缓缓地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掌心摊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支黑色的、铭刻着“仁心”的钢笔。
林疏月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江侃的目光从钢笔移到林疏月的脸上,眼神专注而认真,带着一种穿越漫长黑暗后的澄澈和坚定。“这支笔……‘仁心’……”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句,“它曾经很重……重到我拿不动……差点……把它连同自己一起丢掉……”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林疏月的心上。她屏住呼吸,看着他。
“是你……把它捡了回来。”江侃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无尽的感激,“也把我……捡了回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更加坚定而明亮。
“现在……”他将那支钢笔,轻轻地、郑重地放进林疏月的掌心,然后用自己温热的大手,将她握着笔的手紧紧包裹住。
“我想重新拿起它。”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不是作为一把完美无缺、必须战无不胜的手术刀……”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架在阳光下生机勃勃的紫藤萝,又缓缓移回她清澈的眼眸。
“而是……作为一支笔。”他的嘴角缓缓上扬,扬起一个真正属于“江侃”的、温和而坚定的笑容,带着劫后重生的释然和对未来的期许。
“一支……可以继续书写病历,也可以……在处方笺背面,画一朵紫藤花的笔。”
林疏月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喜悦和感动!她看着掌心被他大手包裹着的钢笔,看着他那双终于重新燃起光芒、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只觉得心中那朵名为希望的花,在经历漫长的寒冬后,终于在这一刻,迎着满院的阳光,热烈而盛大地绽放开来!
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同那支沉甸甸的钢笔,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笑容却灿烂无比:“好!画紫藤花!画小月亮!画……我们的明天!”
阳光正好,洒满小小的院落,照亮了相拥的身影,也照亮了那条开满紫藤花、通往无数个“明天”的路。路还很长,或许仍有风雨,但此刻,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也紧握着失而复得的“仁心”与爱,足以照亮前路,温暖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