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春天，是渗进骨子里的暖。阳光不再吝啬，慷慨地洒满蜿蜒的青石板路，将两侧斑驳的老墙映照得暖意融融。墙角砖缝里，不知名的小草倔强地探出头，铺陈开一片片新绿。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也抽出了嫩芽，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腥气、不知哪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还有隐约的、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揉碎，浸染上了旧时光特有的、缓慢而温柔的滤镜。
一辆黑色的出租车缓缓停在巷口。车门打开，林疏月先下了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江侃出来。他穿着浅色的休闲外套，身形依旧清瘦，但脊背挺直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健康的血色。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谨慎。他站在熟悉的巷口，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青草和烟火气的味道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瞬间抚平了他心头的褶皱。
“到家了。”林疏月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如释重负。她一手拎着简单的行李包，一手自然地挽住江侃的胳膊。江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挽着。那只没有被她挽住的左手，习惯性地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触碰着口袋里那支冰凉的钢笔。
“嗯。”江侃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巷景。老刘家的杂货铺还在，门框上褪色的春联在风里轻轻晃动；张爷爷惯常下棋的石桌旁空着，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米粒；那扇曾经爬满爬山虎、他和林疏月总爱比赛谁能摸到最高处的院墙，如今也换了主人，墙面被刷成了干净的米白色……时光在巷子里悄然流逝，改变着一些细节，但那份沉淀的安宁和烟火气，却亘古未变。
他们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和电视机的模糊声响。偶尔有相熟的老邻居推门出来，看到他们，脸上先是惊讶，随即绽开真诚而温暖的笑容。
“哟！疏月！江医生！回来啦？”住在巷子中间的王大妈挎着菜篮子，嗓门洪亮，“可算回来了！瞧着气色好多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快步走过来，仔细打量着江侃，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欣慰。
“王大妈。”江侃微微颔首，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面对这样直白而质朴的关怀，他还有些不太适应，但心底却涌起一股暖流。
“回来就好！瘦了，回头大妈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补！巷口老李家今天刚杀的，新鲜着呢！”王大妈热情地絮叨着，“疏月丫头，可把你累坏了吧？好好歇歇！”
“谢谢王大妈，不累。”林疏月笑着回应，挽着江侃胳膊的手紧了紧。
告别了热情的王大妈，两人继续往巷子深处走。越往里走，熟悉感越浓。终于，在一扇爬满了枯藤、门楣上挂着一块写着“江宅”小木牌的老旧院门前，他们停下了脚步。院墙是青砖砌的，有些年头了，墙角生着深绿的苔藓。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环是两只生锈的铜狮子头。
这就是江侃从小长大的地方。父母退休后去了南方养老，院子一直空着，只有定期请人打扫。
林疏月掏出钥匙——就是那个空丝绒盒子里躺着的、被摩挲得光滑的旧钥匙扣上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扭。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林疏月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悠长的、带着岁月回响的“吱呀——”声。随着木门缓缓开启，一方小小的、充满生机的天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院子不大，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青石板铺地，缝隙里冒出点点青草。墙角种着几棵月季，刚刚抽出嫩红的新芽。院中央一棵有些年头的石榴树，枝干虬结，也萌发了点点新绿。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一角，用竹竿搭起的一个简易花架，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藤蔓间点缀着星星点点淡紫色的小花——是林疏月最喜欢的紫藤萝！虽然还没到盛花期，但那盎然的绿意和点缀的紫星，已经足够赏心悦目。
显然，在他们回来之前，林疏月已经提前找人打扫过院子，并精心布置了这些花草。阳光透过石榴树稀疏的枝桠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江侃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熟悉又焕然一新的小院，看着那架生机勃勃的紫藤萝，眼神有些怔忡。那些在医院里纠缠不休的冰冷器械声、消毒水味和沉重的压抑感，在这一刻被眼前鲜活宁静的画面彻底驱散。一种久违的、名为“家”的暖意，丝丝缕缕地包裹上来，渗入四肢百骸。
“……紫藤……”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嗯！”林疏月侧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小小的得意和期待，“我让花圃的人移栽过来的。等过些日子开了花，满院子都是香的！就像……就像我们高中时，学校后门那片紫藤花架一样。”她想起了那些被紫色花穗笼罩的午后，想起了在花架下并肩读书、分享秘密的时光。
江侃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深地看着那架紫藤，又缓缓扫过整个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宁静小院。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那支钢笔，冰冷的金属似乎也被掌心的温度焐热了些许。
他迈开脚步，踏进了院子。脚下是坚实而熟悉的青石板。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骨子里最后一丝寒意。他走到石榴树下，仰头看着枝头嫩绿的新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那股盘踞已久的、沉甸甸的浊气，似乎也随着这口呼吸，被这满院的生机涤荡干净了不少。
林疏月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融入这方小小的天地。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这一刻，没有创伤，没有抑郁，没有沉重的“仁心”拷问，只有一个男人，回到了他生命的起点，在春天的气息里，安静地疗愈着自己。
风轻轻吹过，紫藤萝的藤蔓在架子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只小小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石榴树枝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树下的男人。
江侃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枝头的小鸟，落在门边安静守候的林疏月身上。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空洞和痛苦，也没有刻意的笑容，只有一种经历风暴后、归于平静的安宁，和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说的感激。
他朝她，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林疏月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知道，这无声的点头，比千言万语都更珍贵。这是漂泊的船终于靠岸的信号，是迷途的旅人找到归途的确认。
归途或许依旧漫长，但至少，他们已站在起点。在这条开满紫藤花、洒满阳光的梧桐巷里，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明天，可以一起走下去。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