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病房，被夕阳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江侃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目光却有些游离，并没有真正在看。林疏月坐在床边，削着一个苹果，长长的苹果皮垂下来，像一条淡黄色的丝带。房间里流淌着轻柔的古典音乐，是江侃以前喜欢的巴赫。
“疏月。”江侃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沉，但不再那么滞涩。
林疏月削苹果的动作顿住，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这是他最近几天第一次主动叫她名字，而不是沉默地接受照顾。
“嗯？”她放下水果刀，专注地看着他。
江侃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她脸上，眼神复杂，带着一丝犹豫和不易察觉的恳求。“……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你说。”林疏月立刻应道，心中涌起一丝期待。
“……我的手机……”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在出事前……被我……关了机……扔在办公室抽屉里……”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帮我……拿回来……可以吗？”
林疏月的心微微一沉。拿回手机，意味着重新面对那些他逃避已久的东西：同事的关心或议论？堆积如山的工作信息？还有……那些他之前拒绝查看的、关于投诉和伦理调查的邮件？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甚至可能触发他的应激反应。
“你确定吗？”林疏月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现在拿回来，可能会看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我们可以再等等，等你再好一点？”
江侃沉默了几秒，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只“仁心”钢笔就放在他枕边。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笔身，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总要……面对的。”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逃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和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决心。虽然眼底深处依旧藏着痛苦和不安，但那份主动要求面对的意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突破。“陈医生……说得对……躲着……没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可能……有人……需要我……”
林疏月瞬间明白了。他想起了他的病人。那个视病人如生命的江医生，即使在自己最黑暗的时刻，也无法完全放下那份责任。这份责任感，曾经压垮了他，如今，却也成了他重新站起来的支点之一。
一股暖流混合着心疼涌上林疏月的心头。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好。我明天就去医院帮你拿回来。”
第二天上午，林疏月来到了仁和医院。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有些恍惚。她径直走向江侃的办公室。走廊里遇到几个认识的医生护士，大家都关切地询问江侃的情况，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同情和鼓励，这让林疏月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推开江侃办公室的门，一股久未通风的、混合着纸张和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开来。一切摆设依旧，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透着一种主人缺席的寂寥。办公桌上堆着一些文件和病历夹，显得有些凌乱。
林疏月深吸一口气，走到办公桌前，拉开了他说的那个抽屉。一部黑色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抽屉角落，旁边散落着几支笔和一些回形针。她拿起手机，入手冰凉。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显示电量不足。她找到充电器插上，手机开始启动。
等待开机的间隙，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个倒扣着的相框上。她好奇地拿起来翻过面。照片上是她和江侃，背景是海边。那是他拿到医学博士学位后，两人去度假时拍的。照片里，江侃穿着简单的白T恤，笑得阳光灿烂，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高高举起他的博士证书。她则依偎在他身边，对着镜头比着傻气的“V”字，笑容灿烂得晃眼。照片右下角，还有一行他龙飞凤舞的字迹：“给小月亮的星辰大海——江侃”。
林疏月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他意气风发的笑脸，鼻子一酸。那个自信飞扬的江侃，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她小心翼翼地将相框摆正，擦拭掉上面的浮尘。
这时，手机开机完成了。屏幕亮起，瞬间，无数的消息提示音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微信、短信、未接来电提醒……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个不停，屏幕被各种图标和数字塞满！
林疏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盯着屏幕，生怕那些信息里充满了指责、质疑或不好的消息。她甚至有些后悔答应江侃拿回手机。
震动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渐渐平息。林疏月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点开了未读消息最多的微信。
置顶的聊天框是她的，显示着99+的未读消息。她点开，映入眼帘的是她在他出事前后发送的无数条信息：
“侃哥哥，下班了吗？给你炖了汤。”
“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手术拖台了？”
“看到回我，担心。”
“江侃！接电话！求你了！”
“你在哪？医院打电话给我了！等我！”
“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别怕！”
“睡了吗？我在旁边守着你。”
“今天阳光很好，想推你出去走走吗？”
“妞妞今天又偷偷塞了颗糖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
一条条，一句句，记录着她从担忧到惊恐再到守护的心路历程。
林疏月眼眶发热，强忍着泪水，继续往下翻。她点开了江侃科室的工作群。出乎意料，里面并非她想象的质疑或冷漠。
“江医生怎么样了？林小姐，方便的话请转告江医生，科里一切安好，让他安心休养！”
“江医生保重！我们等你回来！”
“江医生，3床那个倔老头今天还念叨你呢，说等你回来给他拆线！”
“江医生，朵朵的事……我们都很难过，那不是你的错！你是我们最好的医生！”
“加油江医生！挺住！”
……
一条条信息，有同事的关心，有护士的祝福，甚至还有他负责过的病人的家属发来的慰问和感谢。字里行间，充满了真诚的温暖和支持。关于投诉和伦理调查，群里只字未提，显然大家都很默契地避免触及这个伤口。
林疏月的心被巨大的暖意填满。她继续点开短信。除了运营商和广告信息，还有几条未读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发信人显示“王先生（朵朵爸爸）”。
时间是他出事后的第三天。
“江医生，我是朵朵的爸爸。朵朵的事，我们全家都很痛苦，也很混乱。之前情绪激动，向医院说了些过激的话，做了投诉，对不起。这几天冷静下来，也问了其他医生，知道那是个意外，不是你的责任。你是个好医生，朵朵很喜欢你，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请你不要自责，好好保重身体。朵朵在天上，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一个愧疚的父亲”
短信的末尾，还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朵朵生前的一张笑脸，阳光灿烂，手里拿着一个江侃之前送给她的、穿着白大褂的玩偶小熊。
林疏月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这份迟来的道歉和理解，这份来自逝者父亲的宽恕，其分量之重，足以撼动任何坚冰！
她擦干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将手机、充电器，还有那个被擦亮的相框，小心地收进包里。走出办公室时，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心头沉甸甸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她知道，这些信息，这些迟来的温暖和宽恕，对江侃来说，将是比任何药物都更有效的良药。
回到病房，江侃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那本相册，目光停留在某一张照片上，眼神有些悠远。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林疏月走到床边，没有立刻拿出手机，而是先将那个擦亮的相框递给他。“看，我在你桌上找到的。落灰了，我给你擦干净了。”
江侃的目光落在相框里那张阳光灿烂的照片上，落在自己飞扬的笑容和那行“给小月亮的星辰大海”上，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抚摸着相框玻璃，久久不语。
林疏月这才拿出手机，递到他面前。“手机拿回来了。开机后……信息有点多。”她观察着他的反应。
江侃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惧。他盯着那部黑色的手机，像是盯着一个潘多拉魔盒。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时，又猛地缩了回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林疏月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充满信任地看着他。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她拍下的朵朵爸爸的那条短信和照片，然后将自己的手机屏幕转向他。
“先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江侃的目光落在林疏月的手机屏幕上。当他看清那条短信的内容和那张朵朵的笑脸照片时，他的瞳孔骤然放大！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声的电流击中！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深处！握着相框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呼吸变得无比粗重，胸口剧烈起伏！
林疏月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次崩溃。
几秒钟，或者更漫长。江侃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下来。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条短信，看着朵朵的笑脸。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从林疏月手中，拿过了那部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手机。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了微信，点开了工作群，点开了那些来自同事、病人、护士的、带着温度的问候和鼓励……他一条条地看着，看得很慢，很仔细。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在他专注而复杂的眼神里。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悲伤，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暖流冲刷的震动和……冰层碎裂的微光。
他没有看完所有的信息，只是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放下手机，抬起头，看向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林疏月。
他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嘴角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动，最终，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江侃”的、带着巨大悲伤和一丝释然的微笑。
“……谢谢。”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地传入林疏月耳中。
窗外的夕阳，正收敛起最后的光芒。病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但林疏月看着江侃脸上那个微弱却真实的笑容，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虽然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光芒，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
漫漫长夜，终于看到了破晓的曙光。那支放在枕边的“仁心”钢笔，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反射着窗外的最后一点微光，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仁心未死，医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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