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心理治疗室的灯光是柔和的米黄色，墙壁刷成让人平静的浅豆沙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香气。陈默医生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温和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江侃。
相较于几周前，江侃的状态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依旧清瘦，但脸颊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不再是那种病态的惨白。他穿着林疏月带来的浅灰色羊绒衫和休闲裤，不再是刺眼的病号服，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只是有些疲惫的年轻人。他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是小时候爬树救卡在树杈上的林疏月时留下的。
“今天感觉怎么样？江医生。”陈默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韵律感。
江侃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比之前流畅了一些：“……还好。”
“睡眠呢？噩梦还多吗？”
“……少了些。”他顿了顿，补充道，“有时……还是会惊醒。” 关于手术台、心电监护仪变成直线的画面，虽然出现的频率降低了，但杀伤力并未减弱。
陈默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很正常。创伤记忆的消退需要时间。你做得很好，能意识到噩梦在减少，这就是进步。”她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柔和，“上次你提到，和林小姐在花园散步时，看到玉兰花开了，还想起梧桐巷口的老玉兰树。那感觉……是什么样的？”
江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他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陈默脸上，而是落在窗外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上，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柔和。
“……安静。”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像是在细细品味，“花……很干净。” 他想起那天温暖的阳光，林疏月轻柔的讲述，妞妞那张充满感激的、稚嫩的画……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短暂地覆盖了那些血腥冰冷的记忆碎片。
“干净。”陈默重复着这个词，捕捉到了他情绪中细微的积极转变，“能感觉到安静和干净，这很好。说明那些美好的、属于你自己的情感和记忆，正在慢慢回来。”她顿了顿，引入更核心的话题，“上次我们谈到朵朵的手术，你提到那种无力感和自责……就像你站在天台上时说的，‘手术刀很重，我拿不动了’。那种‘重’，除了对朵朵的遗憾，还有其他吗？”
江侃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交叠的手指用力绞在一起，指节发白。眼神里的那丝柔和消失，被痛苦和挣扎取代。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陈默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营造一个安全的倾诉空间。她知道，要撬开这扇门需要极大的耐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心理治疗室里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过的轻微滴答声，和江侃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不止……朵朵。”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痛苦，“之前……还有……一个老人……肝癌晚期……手术……很成功……但术后感染……多重耐药菌……走了……” 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仿佛在撕扯自己的伤口。
“还有一个……年轻人……车祸……脾破裂……手术……很顺利……但术后突发肺栓塞……” 他痛苦地闭上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觉得……我能赢……我该赢……可是……”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自我怀疑的漩涡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救不了他们？我的手……我的手明明……”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经被无数人赞誉、寄托了无数希望的手，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无力感。
陈默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共情和理解。“所以，那支‘手术刀’的重量，不仅仅是一次失败，而是多次打击累积起来的、对自身能力的怀疑，甚至……是对自己当初选择这份职业的意义的动摇？”
江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陈默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隐秘、最恐惧的角落。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陈默，像是被剥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眼神里充满了被看穿的痛苦和一丝愤怒。
“意义？”他嘶哑地低吼，带着一种自嘲的绝望，“当你的手术刀救不了你最想救的人，当你的承诺一次次被死亡粉碎……还有什么意义？！‘仁心’？”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支钢笔，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仿佛要将它捏碎，“刻着‘仁心’……却看着生命在指缝里溜走！这他妈算什么仁心？！是笑话！” 巨大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淹没。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陈默没有被他激烈的情绪吓退，反而在他爆发的痛苦中看到了治疗的契机。她等他剧烈的喘息稍微平复一些，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
“江医生，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愤怒和巨大的失望。这些情绪都是真实的，也是被允许的。没有哪个医生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医学有其边界，生命有其无常。这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她直视着江侃痛苦的眼睛，“但我想问你，你选择做医生，仅仅是为了‘赢’吗？仅仅是为了每一次都从死神手里抢回生命吗？”
江侃怔住了。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敲在他混乱的思绪上。为了赢？他想起医学院宣誓时，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生命的敬畏；想起第一次独立完成阑尾切除术，病人康复后朴实的感谢；想起妞妞吃着棒棒糖时灿烂的笑容……这些画面，在他被“失败”和“自责”占据的脑海里，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星辰，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或者，”陈默的声音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是为了在生命需要的时候，站在它身边，用你所有的知识、技能和……仁心，去尽力？去陪伴？去减轻痛苦？即使……有时候，结局并不如我们所愿？”她指了指江侃紧握的钢笔，“‘仁心’，它不代表战无不胜，它代表的是面对生命时的敬畏、责任和……在无能为力时，那份深深的遗憾和哀悼。这份遗憾本身，也是‘仁心’的一部分。”
江侃死死攥着钢笔的手，力道在陈默的话语中，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支熟悉的笔，看着笔帽上那被自己摩挲得有些模糊的“仁心”二字。愤怒和绝望的潮水在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疲惫和一种……被理解的茫然。
“我……”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泪水终于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他紧握钢笔的手背上，溅起微小的水花。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哭，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带着巨大悲伤和一丝迷茫的泪水。
陈默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递过纸巾。她知道，这眼泪，是坚冰融化的开始，是自我和解的第一步。他需要时间去哀悼那些逝去的生命，去哀悼那个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自己，去重新认识“仁心”的重量和边界。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江侃低垂的、不断耸动的肩膀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支“仁心”钢笔，静静地躺在他被泪水打湿的掌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一位医生破碎信仰的哀悼，也见证着新生的、更加坚韧的信念，在泪水中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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