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江侃的身体在药物和静养下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脸色不再那么吓人的苍白，但精神的坚冰却融化得异常艰难。他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或天花板。但细微的变化，如同初春冰层下的涓涓细流，正在悄然发生。
他开始接受陈默医生的心理治疗。起初是抗拒的，沉默地对抗着陈默温和的引导。但在林疏月日复一日的陪伴和那本相册带来的暖意浸润下，他紧闭的心门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极其艰难地回应陈默的问题，虽然往往只是简短的词语或点头摇头。关于朵朵那场手术的噩梦出现的频率在缓慢降低，惊醒后的崩溃时间也在缩短。最让林疏月感到一丝欣慰的是，他握着那支钢笔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会背叛他的东西。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林疏月推着轮椅上的江侃，在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初春的气息已经悄然弥漫，枯黄的草坪上冒出点点新绿，几株早樱树鼓起粉嫩的花苞。空气微凉，带着泥土苏醒的清新味道。
江侃穿着厚实的病号服，腿上盖着毯子，安静地坐在轮椅里。他微微仰着头，眯着眼，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和流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林疏月慢慢地推着他，走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轮椅轮子碾过路面的轻微声响和偶尔几声鸟鸣。
“看，玉兰花开了。”林疏月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枝头缀满了硕大的白色花苞，有几朵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花瓣洁白厚实，在阳光下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白鸽，散发着清幽的冷香。
江侃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落在那些洁白的花朵上，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被那纯净的生机触动。他看了很久，久到林疏月以为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以前……梧桐巷口……也有一棵。”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像很久没上油的齿轮，带着滞涩感，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提起那个充满阳光和青草气息的地方。
林疏月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惊喜瞬间攫住了她。她按捺住激动，顺着他的话，用同样轻柔的声音说：“是啊，那棵更大，开的花也特别香。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我们俩就喜欢在树下捡花瓣。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捡了好多，说要给江阿姨做香囊，结果花瓣没晒干就塞进布包里，全捂烂了，把江阿姨新做的桌布都染黄了，气得她追着你满院子跑……”她说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江侃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弧度。他没有笑出声，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眉眼，却比任何笑容都更让林疏月动容。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玉兰花上，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梧桐巷口那棵老树，看到了树下追逐嬉闹的两个小小身影。那只放在膝盖上、握着钢笔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笔身。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一阵微风吹过，带着玉兰的清冷香气和初春特有的、万物萌动的气息。轮椅停在树下，两人沐浴在斑驳的光影和静谧的花香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充满活力的童音打破了宁静：“江医生！江医生！”
林疏月和江侃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小径那头，一个穿着粉色小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朝这边跑来。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手里还挥舞着一张画纸。她的妈妈，一个面容温婉的年轻女子，正微笑着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江侃的身体在看清那个小女孩的瞬间，猛地僵硬了！他握着钢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眼神里刚刚浮现的那一丝柔和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被惊恐和巨大的痛苦淹没！他猛地低下头，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轮椅因为他突然的动作而轻微晃动了一下。
“朵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颤音的呜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尚未愈合的伤口！眼前奔跑的小女孩身影，瞬间与那个躺在ICU病床上、最终失去生命的小小身影重叠！闪回的噩梦场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鬓角。
“江侃！江侃！看着我！”林疏月立刻蹲下身，双手紧紧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急切地呼唤着，“不是朵朵！你看清楚！不是她！她是妞妞！是隔壁病房的妞妞！她只是喜欢你！你看清楚！”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妞妞已经跑到近前，被江侃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害怕，怯生生地看着他：“江……江医生？”
妞妞妈妈也赶紧上前，一脸歉意和担忧：“林小姐，江医生，不好意思！妞妞听说江医生在楼下，非要画了画送过来……我们不知道……”
林疏月顾不上回应，她的全部心神都在江侃身上。他紧闭着眼睛，身体筛糠般抖着，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那只握着钢笔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把它捏碎，仿佛在与无形的恶魔搏斗。
“侃哥哥！”林疏月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掰开他紧握钢笔的手，将那支笔拿出来，然后将自己的手塞进他冰冷僵硬的手心，紧紧握住。另一只手捧住他冷汗涔涔的脸颊，强迫他看向自己。“看着我！我是小月亮！我是林疏月！你看着我！这里没有朵朵！没有手术！你在医院的花园里！妞妞是来看你的！她画了画给你！你看啊！”
她的眼神灼热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地撞进江侃被恐惧和痛苦占据的眼底。也许是掌心传来的温热，也许是那声熟悉的“小月亮”，也许是林疏月眼神中那份强大的、誓死守护的意志，江侃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滞！他涣散而痛苦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林疏月的脸上，像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
“……小……月亮？”他嘶哑地、不确定地唤着，声音里充满了脆弱和惊魂未定。
“是我！是我！”林疏月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看，妞妞在这儿。你看妞妞画的画！”她转头看向妞妞，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妞妞，把你的画给江医生看看，好吗？”
妞妞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走上前，将手里那张画纸递到江侃面前。画纸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虽然比例失调，但笑容灿烂，手里还拿着一根巨大的棒棒糖。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江医生给我糖吃！妞妞早日康复！”
那充满童真和感激的画面，像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刺破了江侃心头厚重的阴霾。他涣散的目光落在画纸上，又慢慢移向妞妞那张充满期待和一点点害怕的小脸。眼前的身影，终于清晰起来，不再是那个让他心碎的幻影。
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缓，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看着妞妞，眼神复杂，有残留的惊悸，有深沉的痛苦，也有一丝……被那纯粹感激所触动的微光。
“……画……很好。”他极其艰难地、声音嘶哑地吐出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妞妞立刻开心地笑起来，大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江医生！妈妈说吃了江医生给的糖，打针都不疼了！”
妞妞妈妈也松了口气，感激地对林疏月点点头，拉着女儿轻声说：“妞妞，江医生累了，我们让江医生休息吧。下次再来看江医生，好吗？”
妞妞懂事地点点头，对江侃挥了挥小手：“江医生再见！早点好起来哦！”然后蹦蹦跳跳地跟着妈妈离开了。
小花园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江侃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在轮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林疏月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用温热的掌心包裹着他冰冷的手指，另一只手拿着那张妞妞的画，放在他盖着毯子的腿上。
“你看，”她轻声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温柔的坚定，“你救过很多人，侃哥哥。妞妞，还有很多很多人。你给了他们糖，给了他们希望，也给了他们健康。朵朵……只是……只是那千万分之一的不幸。那不是你的错，也抹杀不了你做过的一切。” 她停顿了一下，将那张画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让那份童真的温暖传递给他。“你的手，拿得动手术刀，也拿得起糖。你的心，装得下对生命的敬畏，也装得下遗憾的沉重。但别让它只装下沉重，好吗？”
江侃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但林疏月感觉到，他冰冷僵硬的手指，在她的掌心，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动了一下。像是微弱的回应，又像是冰层下，那颗沉寂的心，终于开始缓慢而艰难地搏动。
他那只被林疏月握着的手，指尖微微蜷起，轻轻触碰了一下腿上那张粗糙的画纸。一滴滚烫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渗入鬓角，消失不见。
阳光穿过玉兰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那支“仁心”钢笔静静地躺在轮椅的置物袋里，沉默地见证着这场发生在春天里的、无声的战役。冰封的心湖，在温暖的阳光和坚韧的爱意下，终于裂开了第一道通往春天的缝隙。融化，或许还很漫长，但希望，已如枝头的玉兰，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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