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怅惘。
上官琉璃跪在青石板上时，雨丝正斜斜掠过她的鬓角，将那身洗得发白的素裙洇出深浅不一的痕。她面前是紧闭的沈府朱门，铜环上的绿锈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像极了她腕间那只碎了半面的玉镯——那是三年前，沈随之亲手为她戴上的。
“姑娘，别等了。”门房老王头第无数次叹着气，将油纸伞往她头顶又挪了挪，“我们家大人说了，不见。”
琉璃抬头时，雨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那双曾被沈随之赞为“盛着星子”的眼，此刻只剩一片雾蒙蒙的红。“王伯，我只问他一句话。”她的声音轻得像雨丝，“三年前桃花树下，他说的那句‘执子之手’，还算数吗？”
老王头别过脸，喉结动了动。谁不知道三年前的沈随之？那时他还是个未及弱冠的探花郎，在上官府的桃花宴上，一眼就瞧上了府里最不起眼的三小姐琉璃。他为她折花，为她研墨，在漫天飞落的桃花瓣里，对着她耳鬓厮磨，说要八抬大轿娶她过门，要让她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可如今，他是权倾朝野的沈大人，而她上官家，早已是败落的前朝旧族。
雨越下越大，琉璃的裙摆早已湿透，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她想起三天前父亲在狱中托人带的话，说沈随之手握能翻案的证据，只要他肯松口，上官家百余口就能免去皮肉之苦。
“沈随之！”她忽然拔高了声音，雨水呛得她咳嗽起来，“你若不肯见我，我便跪死在这里！”
朱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个小厮的脑袋：“姑娘，我们家大人说了，您再闹，就把您……送官。”
琉璃笑了，笑得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送官？她如今这般模样，与阶下囚又有何异？
就在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时，一把描金乌木伞忽然遮住了头顶的雨幕。那伞柄上的缠枝莲纹，她认得——是沈随之的贴身之物。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沈随之就站在她面前，玄色官袍纤尘不染，腰间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三年不见，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凌厉，可那双眼睛，看她时依旧带着熟悉的温度，只是此刻，那温度里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
“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琉璃不肯动，固执地仰着脸：“你还没回答我。”
沈随之蹲下身，伞沿压得很低，将周遭的雨声都隔绝在外。他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她冻得发紫的脸颊时，却猛地顿住，转而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琉璃，”他看着她腕间那只碎镯，喉结滚动，“有些话，说了也无用。”
“有用！”她挣开他的手，指尖死死攥着他的袍角，“我父亲说，你有证据！你帮帮上官家，求你了……”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她看不懂的苦涩：“帮你？然后呢？让你再像三年前那样，一边收着我的定情信物，一边转头就答应嫁给镇北侯？”
琉璃浑身一震，像被惊雷劈中。
三年前的变故，她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时父亲被诬通敌，镇北侯手握重兵，说只要她肯嫁，就能保上官家平安。她连夜去找沈随之，却在他府门外看到他与吏部尚书的千金丘玲珑相谈甚欢，丘玲珑腕上，戴着一支与他送她那支极为相似的玉簪。
她以为他变了心，才咬着牙应了镇北侯的婚事。可婚礼前夜，镇北侯府突然被抄，说他才是通敌的真凶。一夜之间，上官家没了庇护，彻底败落，而她，成了无人问津的弃妇。
“不是的……”琉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没答应嫁给他，我只是……”
“只是什么？”沈随之打断她，眼神冷得像冰，“只是觉得我沈随之配不上你上官小姐？还是觉得，只有侯门爵位才入得了你的眼？”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上官琉璃，收起你的眼泪。你现在这副样子，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说完，他转身走进府中，朱门在她面前重重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雨还在下，琉璃瘫坐在雨地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疼。她不知道，门后，沈随之背靠着门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玄色的袍角，早已被从门缝渗进的雨水打湿。
“大人，”心腹侍卫低声道，“丘小姐还在书房等您。”
沈随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尽数敛去：“知道了。”
书房里暖炉正旺，丘玲珑穿着一身藕荷色衣裙，正为他研墨。见他进来，她立刻起身，接过他手中的伞：“随之，你淋到雨了？快擦擦。”
她拿起帕子想为他拭去发间的水珠，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沈随之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卷宗。
丘玲珑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镇北侯的党羽已经全部收网，只是……上官家那边，你真的打算不管吗？”
沈随之翻卷宗的手顿了顿：“与我何干。”
“可琉璃她……”
“玲珑，”沈随之抬眼看向她，眼神锐利，“三年前若不是你告诉我，琉璃收了镇北侯的聘礼，我也不会……”
丘玲珑低下头，声音带着委屈：“我只是不想你被骗。那时上官家走投无路，镇北侯又势大，她……她或许也是身不由己。”
沈随之没再说话，只是将卷宗重重合上。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而此刻的沈府门外，琉璃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雨地里。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的桃花宴，那个白衣少年执起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琉璃，等我功成名就，便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誓言犹在耳畔，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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