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病房的门在身后合上时,消毒水的气味陡然浓重起来,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防护面罩的缝隙里。
苏逸尘低头调整手套,指尖触到橡胶层下的凉意,忽然想起秦宇早上按在他后背的手,温度透过白大褂渗进来,像枚小小的火种。
“苏医生!3床心率掉了!”护士的声音从监护仪的蜂鸣声里挤出来,带着哭腔。
苏逸尘几步冲过去,心电图纸在机器里疯狂吐出,弯弯曲曲的线条像被狂风揉皱的绸带
。
他按住病人的颈动脉,触感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肾上腺素1mg静推!”他的声音隔着面罩有些失真,却异常镇定,“准备除颤,200焦耳!”
电极板贴上病人胸口的瞬间,他看见监护仪反射出自己的影子——防护服臃肿得像米其林玩偶,护目镜上蒙着层白雾,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那是秦宇昨晚给他擦护目镜时反复叮嘱的:“镜片起雾就眨眨眼,眼泪能冲开点。”
电流穿过病人身体的刹那,苏逸尘被震得后退半步,余光瞥见墙角的折叠床。
小周昨天就在那床上蜷了一夜,凌晨五点才被他劝回去,临走时把玉米饼塞到他手里,说“热乎的能顶饿”。此刻饼的余温仿佛还在掌心,混着王奶奶围巾上的毛线味,成了他掌心唯一的暖意。
“心率回升了!”护士尖叫起来。
苏逸尘盯着监护仪上逐渐平稳的曲线,后背忽然沁出冷汗。他靠在墙上喘了口气,防护服里的白大褂已经湿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
这时裤腿被轻轻碰了一下,低头看见个小姑娘举着幅画,画里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写着“谢谢医生”。
是昨天入院的那个7岁女孩,烧得迷迷糊糊时还在问妈妈:“大白什么时候摘帽子?”
“画得真好。”苏逸尘蹲下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和些,护目镜上的雾气又厚了一层,“等你好了,我们一起画春天好不好?”
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忽然伸手摸他的面罩:“叔叔的眼睛像星星。”
苏逸尘的心猛地软了一下。他想起秦宇书房里的星图,有次深夜回家,那人正举着台灯对照星图,说“找到了你的名字”。
那时他还笑秦宇迷信,此刻却觉得,若真有星星,大概就藏在这些等待的眼睛里。
忙到后半夜,走廊里忽然传来喧哗。苏逸尘刚处理完新收的病人,听见小李带着哭腔喊:“王奶奶!您别下床!”
他心里一紧,快步走出去。只见王奶奶拄着输液架,正往隔离区这边挪,护工在后面急得直跺脚。老太太看见苏逸尘,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小苏,我听见护士说你没吃饭……”她怀里揣着个铝制饭盒,被体温焐得温热,“我让护工热了粥,你好歹吃一口。”
“您怎么来了?”苏逸尘扶住她,才发现老太太手背上的留置针歪了,回血染红了大半截输液管。他赶紧叫护士来处理,语气不自觉重了些:“您这是胡闹!”
“我不放心。”王奶奶攥着他的袖口,力气大得不像个刚退烧的老人,“我孙女说,医生也是人,饿了会晕的。”
她打开饭盒,里面是小米粥,卧着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你吃,我看着你吃。”
苏逸尘没法拒绝。他走到缓冲区,小心翼翼摘下一层手套,刚要拿勺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秦宇发来的视频,镜头对着他家厨房,张妈正往保温桶里装东西,蒸汽模糊了镜头:“秦先生说您爱吃梅干菜扣肉,让多放了点笋干。”
视频里忽然传来汽车鸣笛,秦宇的声音跟着进来:“刚看见救护车送物资,你那边还够吗?”镜头晃了晃,拍到车后座堆着的防护面罩,“我让小李买了-托N95,明早让护士长去门房取。”
苏逸尘咬着勺子,忽然说不出话。粥的温热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他眼眶发酸。
他看见视频里秦宇的袖口沾着点白灰,想起他家阳台的栏杆该刷漆了,那人念叨了半个月,总说等他休班一起弄。
“我没事。”苏逸尘吸了吸鼻子,怕护目镜起雾,故意仰头看天花板,“你早点回去,别总在楼下等。”
“知道了。”秦宇的声音忽然放轻,“看见你口袋里的围巾了,王奶奶织得真暖和。”镜头往下移了移,拍到秦宇手里的薄荷茶包,“泡了给你晾着,凉了就换。”
挂了视频,苏逸尘把剩下的粥喝完。饭盒底沉着块冰糖,是王奶奶特意放的,说他总皱眉,吃点甜的能松快些。
他刚把饭盒收好,小周抱着消毒液跑过来,差点撞到门框:“苏医生,我爸说这牌子消毒效果好!”他胳膊上的擦伤换了新纱布,“我妈又烙了饼,让护士长给您捎进来了!”
苏逸尘看着他额头上的汗,忽然想起主任在会上说的:“这场仗,靠的不是一个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苏逸尘终于走出隔离区。
脱防护服的动作要慢,每一步都得按规程来,他数着步骤,忽然想起小姑娘的画,想起王奶奶的粥,想起秦宇在楼下亮着的车灯。
走到缓冲区,看见秦宇发来的消息:“张妈把拖鞋拿去晒了,说阳光能杀毒。”
下面附了张照片,双棉拖鞋摆在阳台栏杆上,鞋底的针脚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楚,像撒了把星星。
苏逸尘对着屏幕笑了笑,指尖在“发送”键上顿了顿,改成:“告诉王奶奶,她的围巾很暖和。”
外面的风裹着晨光涌进来,吹得走廊窗户轻轻响。他知道,此刻王奶奶正坐在病床上数日历,小周在给父亲擦身,小李在练习穿防护服,秦宇大概刚把保温桶放进后备箱。
而他,要去值班室眯半小时,然后迎接新的病人。
毕竟春天不会自己跑来,得有人一步一步,把它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