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灯赴死

夕阳如血，泼洒在青石镇斑驳的屋脊和狭窄的街道上，给这座被恐惧笼罩的小镇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红。

胡明川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跄地走回东街。衙役早已撕掉了灯笼铺门上的封条，但两扇油浸的木门依旧紧闭，像一张沉默的、择人而噬的巨口。那门楣上悬着的硕大红灯笼，在血色残阳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紫色。

王彪带着几个衙役远远地守在街口，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枯瘦佝偻的身影推开铺门，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锦袍人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们不敢靠近，只觉得那间铺子散发出的阴冷气息，比乱葬岗还要让人心悸。

铺门在身后吱呀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铺子里弥漫着熟悉的桐油、竹篾和陈年霉味，但此刻，这些气息混合着尚未散尽的官差留下的汗味、翻倒的胶水味，以及胡明川自己身上浓重的恐惧和绝望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

他摸索着点燃了案头那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亮起，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让墙上挂着的那些红灯笼的影子如同无数扭曲的鬼魅，在黑暗中张牙舞爪。

胡明川没有看那些灯笼。他径直走到墙角，那堆被官差粗暴踢开的杂物旁。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粗糙的青砖地面上摸索。很快，他找到了那块边缘略有松动的砖。

他用力抠开砖块，露出了下面一个小小的土坑。坑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厚厚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油布上沾满了泥土，散发着陈年的气息。

胡明川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拂去泥土。入手沉重冰凉，带着金属的质感。他一层层解开包裹严密的油布。

最后露出的，是一个长约一尺半的青铜灯座。

灯座造型古朴奇拙，并非寻常灯盏样式。主体是一根布满繁复云雷纹和奇异鸟兽浮雕的青铜柱，顶端并非灯盏，而是一个微微内凹、形如莲台的圆盘，圆盘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孔洞。灯柱底部沉重，雕刻着层层叠叠、如同波浪又似火焰的纹路。整座灯座通体呈暗沉的青黑色，布满铜绿，透着一股苍凉、厚重又诡异的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灯柱上缠绕着九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青铜蛇，蛇头向上，蛇口微张，似乎正对着顶端的莲台圆盘。

这便是守灯人一脉传承的秘宝——九虺定魂灯座！

胡明川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灯座上冰冷的青铜蛇身，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敬畏、恐惧、追忆，还有……深深的悔恨。这件传承之物，本应用于稳固阴阳、超度亡魂的善举，却在他手中，成了助纣为虐、炼制魂灯的邪器！沈家三十六口的滔天怨气，也有一部分被这定魂灯座的力量所禁锢，才使得那魂灯能留存至今，甚至被怨气滋养复苏！

“报应……都是报应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绝望。

他将油纸包裹的那截染血的“血藤芯”也拿了出来，放在灯座旁边。看着灯座和灯芯，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罪恶的一生，也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终结。

时间一点点流逝。铺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案头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亥时已过，外面彻底陷入了死寂。风声似乎都停了，整个青石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连狗吠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尤其是镇外乱葬岗的方向，汹涌地压迫过来。

胡明川知道，时辰快到了。阴气正在急剧攀升，那盏深埋地下的沈家魂灯，正在苏醒！它在召唤，在积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世间最后一口活气吸尽。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逃？无处可逃。死？早已注定。锦袍人说得对，或许……这是他唯一能做的、稍微减轻一点罪孽的事了。

他找来一块结实的粗布，将沉重的九虺定魂灯座仔细包裹好，背在身后。那截染血的“血藤芯”被他小心地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最后，他拿起那根一直靠在墙角的实心竹竿，当作探路的拐杖和唯一的“武器”。

他吹熄了案头的小油灯。整个灯笼铺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门缝窗棂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胡明川摸索着，轻轻拉开了铺门。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泥土腥气和……淡淡血腥味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这风中蕴含的阴寒，远胜以往！

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踏出了这间囚禁了他半生、也见证了他所有罪孽的灯笼铺。

门外，夜色如墨。惨白的月光被厚重的乌云切割得支离破碎，无力地洒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街道上。整个东街死寂得可怕，所有门窗紧闭，没有一丝灯火。远处的乱葬岗方向，黑沉沉的，仿佛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祭品的到来。

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隐隐约约，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咔哒”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幻觉。

胡明川紧了紧背上的灯座布包，握紧了手中的竹竿。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间死气沉沉的铺子，然后，头也不回地，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那吞噬了引魂灯、吞噬了赵老蔫、此刻正散发着无尽恐怖与死亡气息的乱葬岗深处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被浓重的黑暗和弥漫开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夜雾所吞没。街道上，只留下他蹒跚而孤寂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回荡，如同敲响的丧钟。

守灯人胡明川，背负着血债与秘宝，走向了他为自己选择的……也是唯一剩下的——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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