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将“画皮灯”的秘密深埋心底,连同那个冰冷的铁盒。然而,那盏早已化为灰烬的邪灯,其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的思绪,总在不经意间,将他拉回那些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卷宗里。
一日,他整理一批新收押的盗匪赃物时,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粗陶小罐引起了他的注意。罐口用蜡封着,入手微沉。据盗匪头子供述,这是他们从一个荒坟里扒出来的“晦气玩意儿”,看着像油,又腥又臭,本想扔掉,又怕是什么值钱古物,就顺手带了回来。
王彪心中一动。他屏退左右,独自在班房里,用刀小心剔开封蜡。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油脂、铁锈和……淡淡甜腥的气息,猛地从罐口窜出!那味道直冲脑门,让王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凑近罐口看去。
里面是半罐粘稠、暗红近黑的油状液体。不像桐油清亮,也不似寻常油脂浑浊。它粘腻得如同半凝固的血浆,在昏暗的光线下,表面似乎还泛着一层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油光。
灯油?
什么灯,需要用这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油?
王彪猛地想起仵作老头的描述——“烧灯笼时……一股子说不出的焦臭味……比尸臭还难闻!” 还有胡明川残破笔记里那句——“怨血为墨”……“心火为引”……
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难道……这罐散发着甜腥恶臭的暗红油脂,就是点燃“画皮灯”所需的……“灯油”?而这“灯油”的原料……
他不敢再想下去,胃部剧烈抽搐。他猛地盖紧罐子,重新封上蜡,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世间最恐怖的瘟疫源头。他找来一个更结实的木盒,将陶罐严密封存,贴上“剧毒证物”的封条,锁进了存放最危险证物的铁柜最底层。
那罐“灯油”的存在,让“画皮灯”的邪异从虚无的传说,变成了触手可及的、散发着恶臭的现实。它像一颗深埋的毒种,在王彪心底悄然生根。
六、影魅
数月后,邻县传来一桩离奇命案的消息,卷宗副本按例送到了青石镇县衙。王彪本只是例行翻阅,目光却被其中一段描述牢牢钉住:
“……死者为城南富户张员外独子,年十八。暴毙于书房,死状诡异。全身无外伤,唯面部扭曲,双目圆睁,瞳孔扩散至极限,充满极致恐惧。口鼻耳窍中渗出少量黑血,已凝固……书桌上,发现一盏打翻的素白绢纱灯笼,灯油泼洒,气味腥甜……灯笼绢纱上有暗红色、扭曲不成形的污渍……旁有半截烧尽的、颜色深红的灯芯残骸……”
素白灯笼!深红灯芯!腥甜灯油!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在王彪脑中炸响!邻县也出现了“画皮灯”?而且……这次似乎“成功”了?那死者扭曲恐惧的面容,口鼻渗出的黑血……像极了被怨魂索命、魂魄被生生抽离或震碎的模样!
卷宗描述,张公子死前并无仇家,只是性格跋扈,曾与家中一名签了死契的丫鬟有染,后那丫鬟“失足”落井身亡,家人草草埋了,并未深究。时间……就在张公子暴毙前一个月!
王彪的指尖冰凉。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循环:
富家子害死丫鬟 有人(极可能是懂得邪术者)利用丫鬟的怨念,制作“画皮灯” 灯成,设法让张公子点燃(或被动触发)丫鬟的残魂在灯油和灯芯的邪力下显影索命,反噬之力直接作用于魂魄,致其暴毙!
这手法,比永和十七年枯井女尸案更加“成熟”!施术者似乎找到了某种方法,规避了“画皮灯”凶戾的反噬,或者……将反噬精准地导向了目标!那深红灯芯……是否就是关键?是用什么制成的?那罐被他锁起来的“灯油”,是否就是点燃它的媒介?
他立刻提笔,以协助调查为名,向邻县发去加急公文,索要那盏残破的素白灯笼(哪怕只剩碎片)和灯芯残骸,以及现场灯油的详细描述。
然而,回信却让他心头更沉。邻县回函:案发后第三日,存放证物的库房意外失火,所有与“画皮灯”相关的物证,连同那丫鬟尸身的验尸记录副本,尽数焚毁,片纸无存。火因不明。
太巧了!巧得让人毛骨悚然!
王彪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悄然抹去了一切痕迹。是“烛阴”?还是其他同样精通此道、且心狠手辣的势力?他们不仅在制作这邪灯,更在严密地控制着它的秘密,清除所有可能暴露的线索!
七、孤灯照夜
又是一个深秋的寒夜。冷雨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王彪独自坐在班房里,案头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面前摊开的,是邻县案卷的抄录副本和那份语焉不详的回函。
那罐锁在铁柜深处的“灯油”,仿佛隔着重重阻隔,散发着阴冷的、甜腥的气息,不断钻入他的鼻腔。邻县那盏被焚毁的“画皮灯”,如同一个幽冷的幻影,在他眼前晃动。张公子临死前那扭曲恐惧的脸,与二十年前枯井中无名女尸肿胀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诡异地重叠。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胡明川死了,魂灯深埋了,灯笼铺成了灰烬。但“灯”带来的恐怖,并未终结。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阴毒的形式,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在更广阔的阴影里悄然蔓延。
“画皮灯”……缚魂显影,索命无形。这盏灯,映照的不是光明,而是人性最深的恶念与怨毒。它需要的“墨”(怨血)、“油”(那甜腥的油脂)、“芯”(深红的灯芯),每一样都浸透着无辜者的血泪与痛苦。
是谁在收集这些“材料”?是谁在点燃这些灯?是“烛阴”吗?他们用这些灯来做什么?仅仅是复仇?还是……有更可怕的目的?
窗外风雨更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班房内的一切。在那一刹那的光明中,王彪似乎看到,自己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旁边,仿佛多了一个极其模糊、扭曲的、如同被拉长的鬼魅般的……灯影?那灯影的轮廓,依稀像一盏……素白的灯笼!
王彪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摇曳的、属于他自己的影子。
是错觉?还是……那些被“画皮灯”吞噬的怨魂,其散逸的残念,也如同无形的灯火,在追寻着窥探秘密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缓缓吹熄了案头的油灯。
班房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凄风苦雨的声音,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
黑暗中,王彪静静地坐着。他仿佛看到,在这无边的雨夜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盏盏素白的、用怨血描绘着符咒的“画皮灯”,正被无声地点燃。微弱的、不祥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映照着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容,指引着怨毒的去向,也吸引着更深邃的黑暗。
一盏灯灭了(胡明川的灯笼铺)。
一盏灯深埋了(沈家的魂灯)。
却有更多的、更诡谲的灯,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幽幽亮起。
守灯人已逝。
但守夜的人,注定要在漫漫长夜中,与这些永不熄灭的邪灯幽影,长久地对峙下去。那罐锁在铁柜深处的“灯油”,便是这黑暗时代,留给他的一滴冰冷而粘稠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