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极西三万里,大地如被巨神持斧劈开一道狰狞的创口。
葬仙渊,其名早已超越了地理的界限,成为了一个沉重的、带有不祥诅咒的符号。
渊壁陡峭,直插而下,目力难测其底,只有永恒的阴霾和从中升腾而起的、夹杂着淡淡铁锈味与硫磺气息的冰冷死气弥漫不散。
这里是生灵的禁区,灵气稀薄到近乎虚无,空气中游荡的,不再是滋养万物的生机之气,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更令人窒息的混沌残余和绝望沉淀。
风在这里失去了一切温柔的属性,凝固成无形的、沉重的铅块,试图将闯入者连灵魂都压扁在黝黑岩石上。
偶有微弱的气流拂过,也只带起渊底裂隙深处传来的、令人汗毛倒竖的低沉嗡鸣,似有蛰伏亿万载的巨物在无尽的黑暗中不耐地翻身。
渊壁之巅,唯一一座孤峰倔强地刺破这铅灰色的死亡幕布,形如一根指向冰冷苍穹的断指。峰顶平坦之处,残留着一方古老的祭坛。
岁月斑驳,刻满了风霜侵蚀的伤痕,曾经恢弘的石刻、符纹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几截残缺、黝黑的石柱,如同墓碑般倔强挺立,诉说着上古的苍凉与神秘。这便是禁断之石祭坛。
祭坛的中心,那冰冷的禁断之石上,盘坐着一个人影。李玄。道号九劫剑尊。
一个在灵气枯竭、大道凋零的末法纪元,硬是以惊世骇俗的才情和无与伦比的意志,于万载泥沼中劈开一条荆棘之路,登临大乘绝巅,触碰到传说中“渡劫”门槛的存在。
他在这里,已经枯坐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
一百八十年!在凡人眼中,足以更迭十数代人王朝兴替,沧海足以化桑田,桑田又复归沧海。
然而对李玄而言,这仅仅是他体内那颗早已臻至化境的道心深处,每一缕精纯灵力、每一分元神意念在“渡劫”门槛之外,被反复捶打、煎熬、千锤百炼的漫长回响。
时光并未在他身上沉淀出慈和与宽厚。与之相反,它像是最严苛的雕匠,以永恒的孤寂和极限的枯守为刀,将他曾经如初生骄阳般的锐气、年轻剑仙般的卓尔风姿,一点点地、不动声色地磨蚀。
玄墨色的宽大道袍,早已失去了丝帛的柔顺,仿佛与身下冰冷黝黑、能够隔绝虚空的禁断石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
他不再是端坐,更像是这祭坛本身生长出的一块顽石,一块被绝望深渊环绕的、沉默的丰碑。
面庞的轮廓冷峻如刀劈斧凿,覆盖着一层极薄却凝实无比的、由体内精纯寒冰灵力与深渊死寂气息交织而成的霜尘。
双眉不再因思索而紧锁,而是呈现出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永恒的疲惫之态,沉沉地压低了深邃的眼窝。
然而,透过那层薄霜,他的双眼——那双曾足以令星辰黯淡、让强敌心神摇曳的眸子——却并未被疲惫击垮。
它们是万年坚冰覆盖下的深邃寒渊,深处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道法玄光,而是更为幽邃、更为冰冷的东西。
一种将万物看透后的虚无感,混杂着不屈的执念,在绝对的寂静中积蓄着足以焚天的力量。
此刻,这冰冷的深渊深处,正因头顶那片过于诡异的天象,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撼动虚空的波澜。
“太久了……”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意识碎片,在他浩瀚元神中一闪而逝。
不仅仅是心神枯寂的漫长。这具早已打磨至金刚不坏、万法难侵的道体仙躯,也于无声处发出了疲惫的呻吟。
筋骨摩擦,如同沉重的朽木相互挤压;血肉鼓动,带着一种迟滞的酸涩。
他并非虚弱,积累之深厚足可冠绝此世。但这沉重!
每一次灵力在早已开辟至极限辽阔的周天经络中奔行,都似有亿万钧神山在腐朽不堪的河道中艰难推碾。
力量仍在,磅礴如海,却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变得滞重、凝涩,每一次循环都带走更多的神魂本源,留下更深的疲惫刻痕。这绝非破境飞升、涤荡身心、迎接洗礼的应有状态!
这一切的不寻常,都指向了头顶那片正持续进行着恐怖变化的灰暗天幕。
它不再仅仅停留在远方,而像是拥有生命的、冰冷粘稠的墨汁,正从葬仙渊四周的每一个方向、每一寸空间里悄无声息地浸染而来,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疯狂吞噬着本就稀薄可怜的光线。
目之所及,天与地的界线早已模糊,被这不断膨胀的灰暗彻底消融、吞噬。空间本身在被缓慢而坚决地压缩!
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要将存在本身连同空间一起压成虚无的恶意,无孔不入地渗透下来。
李玄体内那汪洋恣肆、精纯到足以焚山煮海的灵力,此刻如置怒海漩涡,不受控制地微颤着。
这震颤并非畏惧,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深处的、极其诡异的共鸣!
悸痛、酸胀、撕裂感如跗骨之蛆般遍传四肢百骸,而在这些痛苦的深处,还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更令人不安的渴求?!
像荒漠中将死的旅人嗅到剧毒海市蜃楼散发的幻水气息,明知是死亡陷阱,身体的每一个渴死的细胞却在疯狂尖叫!
不对!这绝不是渡劫!
“末路之兆……邪异非常!”冰渣般刺骨的词语,无声滑过他紧闭的唇。
枯坐百八十年,换来的不是天道垂怜的契机,而是置身于未知恐怖巨口前的战栗感!
这压缩虚空的灰暗、这沉寂如墓的绝望氛围、这力量本源产生的诡异反应,无不在嘶吼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正在被某种远远超出他认知的、宏大的、冰冷无情的东西锁定!
轰——隆隆!
一道沉闷得仿佛是从大地最核心处、透过亿万载岩层挤压才传递上来的声响,让整个葬仙渊连同孤峰都为之微微一震,如同熟睡巨兽因不适而辗转的一瞬。
无数栖息在渊壁更深处的、早已适应死寂的生物骤然骚动起来,嘶鸣尖啸隐隐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