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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钉

十七岁的殉葬

青石镇中学的晨读声被救护车的鸣笛割裂时,藤竹正在黑板上默写《万叶集》。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他下意识用左手遮住右腕上结痂的伤痕。班主任突然冲进来拍他的肩:“快去县医院,你爸又咯血了!”

  自行车链条刮擦挡泥板的声响像某种节拍器。藤竹数着踏板转数:三百圈能到县医院,五十圈经过化肥厂废墟,再过一百二十圈会看见双叶家的小卖部。汗珠滚进眼睛,他想起今早母亲往他书包塞馒头时手背上的紫斑——化工厂的苯胺又该超标了。

  

  “陈家属?先交费。”护士推来的POS机闪烁着六位数金额。父亲躺在三床,喉咙插着管子,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床头挂着泛黄的“工伤认定争议中”通知书,落款日期是两年前。

  自动取款机吐出最后三张百元钞时,藤竹听到身后传来硬币落地的清响。双叶蹲在住院部门口喂野猫,蓝白校服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新鲜的十字伤疤。

  “你也来复查?”双叶把猫粮倒进生锈的罐头盒。上个月她在生物实验室割腕,是藤竹用校服领带扎住了她的动脉。

藤竹注意到她喂猫的手势异常熟练,而且猫粮是那种相对较好的牌子。“它们也挑食的,”双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以前我妈......也喜欢喂猫。” 她话没说完,便迅速收住了话题。

  输液室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本县高考状元采访。藤竹盯着自己映在屏幕上的脸——那是去年作为高二学生代表发言的录像。校长把“青石镇的未来”这个短语重复了三遍,镜头扫过观众席上母亲含泪的笑脸。

  “听说你联考全市十一?”双叶用棉签按住他抽血后的针眼。藤竹注意到她虎口有烟头烫伤的痕迹,和她父亲小卖部柜台边那个黄铜烟灰缸的凹痕形状一致。

  在整理父亲病床下的杂物时,藤竹发现一本被血渍浸透的笔记本,父亲已经睡着了,藤竹便小心翻动着。直到最后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今天又咳血了,厂长说再闹就去告我诈骗工伤保险。小默联考全市十一,老婆说就是卖血也要供他上大学。可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越优秀就越遭罪......”

  

  夜风吹来化工厂的硫磺味。他们默契地拐进废弃化肥厂,铁门上的“安全生产”标语只剩半个“产”字。双叶从锅炉房角落拖出两个发霉的蒲团,藤竹熟门熟路摸出藏在砖缝里的美工刀片。

  “今天划哪里?”双叶撩起裤腿,小腿肚上布满淡紫色淤青。藤竹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锁骨下方并排着七道疤痕,像钢琴的黑键。

  刀片划过皮肤的瞬间,藤竹想起班主任办公室那面锦旗——“桃李满天下”。去年考上浙大的学长回校演讲时,手腕上有和他们一模一样的条形码状伤疤。

  双叶突然咬住他渗血的手腕。血腥味在口腔漫开时,她含混不清地说:“我爸借了钢厂的印子钱。”

  锅炉房顶棚的破洞漏下月光,照着她脖颈处尚未消退的掐痕。

  

  期中考试放榜那天,藤竹在光荣榜前吐了。胃液腐蚀着榜单上自己的照片,他听见教导主任正对记者说:“寒门贵子...”

  母亲打电话来说妹妹要去纺织厂见习,电话那头有妹妹压抑的抽泣声。

  藤竹像是被钉子刺进大脑一般,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锅炉房,他撞见三个体育生举着手机闯进锅炉房。

  满脸是血的男生正被逼着舔地上的锈钉:“学霸,尝尝你爸打的钢钉什么味!”

  藤竹想冲进去,却听见其中一人说:"校长侄子吩咐的,拍清楚点。”

  ......他还得升学呢,还得争光呢。

  一想到这,藤竹没有再有多余的动作,他迅速离开了这里。

  

  深夜的锅炉房里,双叶掀开校服下摆展示腰间的烫伤:“老周今天带人去小卖部了。”她笑得露出虎牙:“不过我说服他等我高考完。”

  藤竹看着她腰上那个狰狞的、烟头形状的烫伤,手指颤抖着不敢碰:“你怎么说服他的?”

他声音干涩。双叶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刻意轻松、甚至带着点市侩的语气说:“我说:‘叔,我现在又瘦又干巴,还是个学生,卖不上价的。等我考完,养好点,到时候......随您处置呗。’”

  她模仿着大人的腔调,眼神却空洞地望向锅炉房顶棚的破洞:“他好像......挺吃这套的。觉得我‘懂事’了。”

  藤竹把脸埋在她带着霉味的衣领里,数她脊椎骨突出的节数,像在数自己还能撑多久的倒计时。

  他们开始策划逃离。当双叶撕下欠条时,藤竹无意中瞥见欠条背面密密麻麻的微小字迹。

他拿起一张,就着昏暗的光线辨认:“......老周今天掐我脖子,说再不还钱就拉我去抵债。他指甲里有鱼腥味,真臭。......要是真能去海边就好了,听说海水能洗掉所有味道。”

  藤竹的心猛地揪紧,抬头看向双叶。她正专注地用美工刀在砖墙上刻着想象中的海岸线,侧脸在月光下有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藤竹在《作文本》封皮里计算路费。锅炉房的砖墙上,美工刀刻出的地图日渐清晰:先坐绿皮火车到省城,再换大巴去有海的城市。双叶说捡贝壳比割手腕暖和,藤竹就着月光背完了三百个英语词组。

  

  离高考还有十七天时,双叶没来上学。藤竹翻进锁闭的小卖部,货架上双叶最爱吃的山楂片落满灰尘。里屋床垫上有大片褐色污渍,墙角散落着被撕碎的欠条,其中一张写着“女”和“押”的半边部首。

  藤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无法控制脑海中不断浮现的那个最可怕的猜想,每想一次,太阳穴就传来尖锐的刺痛。不,这不可能——少年在内心嘶吼着,还有理智崩塌的脆响。

  他的身影穿梭在午后的街巷,白色的衬衫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单薄的背脊上。路人们纷纷侧目,有人认出了这位万众瞩目的天才少年,正想上前打招呼,却被少年空洞的眼神钉在原地。

  不知跑了多久,当藤竹踉跄着撞开废弃工厂的铁门时,铁锈的气息混着灰尘灌入鼻腔。阳光从破碎的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地上散落的锈钉,那些弯曲的金属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红。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少年猛的抓起一根最粗的锈钉。铁锈簌簌落在他的球鞋上,在死寂的厂房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没有思考,没有理智。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将铁钉刺入左臂,锋利的锈铁撕裂皮肤的触感如此清晰,温热的鲜血顺着钉身的螺纹蜿蜒而下。

  

  最后一次模拟考,藤竹的作文交了白卷。监考老师问他原因,他慢慢卷起袖子展示手臂上溃烂的伤口:“我在等锈钉的破伤风发作。”办公室的老师们交换眼神,校长惋惜的叹息。

  “压力太大。”校长批了他三天病假。

  

  病假第二天,渔民在下游闸口发现了双叶。藤竹站在警戒线外数她裸露皮肤上的伤痕,比他们相识那天多出十七处。

  法医抬起尸体时,有东西从她紧攥的掌心掉落——是半片美工刀,上面刻着“藤”字的第一笔。

  

  高考当天,藤竹路过校门口横幅:“恭喜我校与青石钢铁厂达成人才输送协议”。光荣榜上,去年考上985的学长照片下新增小字:“现任钢厂技术科副科长”。

  高考语文开考前半小时,藤竹把准考证叠成纸船放进排水沟。

  少年穿着染血的校服衬衫走过校门口,家长们纷纷避开这个手腕滴血的少年。化工厂的早班车正在鸣笛,车尾喷出的黑烟吞没了“青石镇中学”的镀金校名。

  

  三个月后,钢厂的货运司机在休息站电视里看到一则新闻:某沿海城市破获器官贩卖团伙,主犯供出曾在青石镇物色过“货源”。

  镜头扫过嫌疑人照片时,司机觉得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很像当年镇上的高材生。

  “喂,老叶!还有你们!都过来!”他招呼着一旁的同事们。

  “你看啊,这像不像之前的那个高材生啊。”他指着电视。

  “切,瞎说什么......”

  “人家现在,准备去过好日子喽!”

  

  藤竹站在光辉的领奖台上,脚下是青石镇中学的毕业典礼。

“下面有请优秀毕业生代表——!”校长的声音被广播喇叭扭曲成刺耳的电流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准考证。

远处,化工厂的早班车鸣笛。藤竹没有像往常一样数踏板转数。他摸出口袋里的半片美工刀——双叶掌心里找到的那片。刀锋上映着晨光,像一截小小的海岸线。

  “现在请全体起立,唱校歌!”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藤竹松开手。准考证在风中翻飞,落向沸腾的钢水罐车。

  

  三个月后,新来的语文老师发给学生们一篇范文,那是打印下来的试卷。

  “这是去年高考满分作文。”她推了推眼镜:“作者应该是你们学长。”

  教室最后一排,一个转学生突然举手:“老师,结尾被涂改了。”

  纸上最后一行,深黑色的笔迹覆盖了原文:“我们终将成为锈钉,也终将死于致命的破伤风,但在这之前,我们至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生命——亦是如此。”

  藤竹的自行车链条发出生涩的声响,滚轮碾过化工厂投下的锯齿状阴影。

  三百圈,五十圈,一百二十圈。

  他不在乎他去了哪里,恍惚间,他听见了双叶的声音。

  双叶的声音混着风灌进耳膜:“我恨这个小镇。”她的手指紧攥他校服下摆,指节因用力泛白。

  ......

他们此刻坐在化工厂废弃的冷却塔边缘,脚下是青石镇扭曲的轮廓。生锈的钢铁结构在风中发出呜咽,像某种垂死动物的胸腔共鸣。

“如果......”双叶的帆布鞋轻轻踢着悬空的腿:“如果能换个地方遇见你就好了。”她转头时,脖颈处的淤青在晨光中泛着紫。

  “真希望,我能更干净点......”

  藤竹的自行车最终停在一处断崖。咸涩的海风掀起他浸满机油味的衣领。远处,化工厂的排污管正将暗红色液体注入海浪。

  “像我这样的烂人......”他摸到口袋里那枚生锈的螺帽,那是双叶自行车上的:“和锈钉没什么两样......”

  潮声中忽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双叶歪倒着躺在沙滩上,一罐没开封的橘子汽水放在一边。藤竹想起她说的话:“这个给你,等我们看见海的时候喝。”

  “我啊,喜欢藤竹哦。”

  藤竹的眼中映照出污浊的海水,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但黑眼圈依旧存在,希望的火焰依旧没有重新点燃。

  

  “所以,谢谢你,藤竹同学。”

  “你只是单单......让我喜欢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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