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

青禾的二十三岁生日，是在老宅的祠堂里过的。

檀香缭绕中，她对着族谱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接过林姨递来的紫檀木盒时，指尖触到了那熟悉的凉意。盒子里躺着的，是青家代代相传的“信物”——一本线装古籍，封面是暗沉的青灰色，摸上去像陈年的陶土，内页雪白，从头至尾，一个字也没有。

“小姐，从今天起，您就是青家的执掌人了。”林姨的声音很轻，鬓角的银丝在烛火下泛着光。她和站在一旁的上官叔，是看着青禾长大的。青家的人丁向来稀薄，母亲是自幼辗转福利院的孤儿，嫁给父亲后也没什么亲戚往来；父亲这一脉更是凋零，爷爷奶奶在前年相继离世，父母则在她十八岁那年的一场意外中走了。如今偌大的老宅里，除了她，就只剩这两位跟着青家走了大半辈子的管家。

青禾接过木盒，指尖在“无字书”三个字的刻痕上摩挲。这三个字不是刻在书上，而是刻在木盒内侧，是她记事起就存在的“答案”——可一本没有字的书，到底有什么值得几代人用性命去守护？

小时候她问过爷爷，爷爷只摸着她的头说：“等你成了执掌人，自然会懂。”后来问父亲，父亲望着书房窗外的老槐树，沉默了很久才说：“有些东西，不需要字，也能记住该记的事。”母亲那时总笑着揉她的头发：“禾禾不懂没关系，以后妈妈陪你一起守着。”可母亲终究没能陪她到懂的那天。

思绪被拉回到当下，她轻轻合上木盒，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随着盖子扣紧的一声轻响，交接仪式在无声中完成，仿佛命运的齿轮又悄然转动了一分。

现在她成了执掌人，依旧不懂。

三年来，青禾守着老宅，守着满室的古籍字画，守着这本始终沉默的无字书。林姨打理内务，上官叔处理家族仅剩的一些产业，日子过得像老宅庭院里的青苔，安静得几乎没有波澜。

直到这天下午。

青禾在藏书阁整理爷爷留下的医书手稿。阁楼在老宅最深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和樟木的味道。她踩着木梯翻找最上层的书箱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墙壁上的暗格。

那是存放无字书的地方。暗格由整块楠木掏空而成，平时用一幅临摹的《富春山居图》遮掩着，只有执掌人知道机关。

此刻，暗格的缝隙里，竟透出一点极淡的金光。

青禾心里一动，从木梯上下来，推开画框。暗格里的紫檀木盒好好地放着，但那层金光正是从盒子里渗出来的，像有生命似的，在盒壁上缓缓流动。

她伸手打开盒盖——这三年来，她每周都会检查一次，书始终是那本毫无变化的无字书。可今天，书页竟在微微颤动，雪白的纸面上，隐约有淡金色的纹路在游走，像春蚕在吐丝，又像溪流在破冰。

“这是……”青禾的指尖刚要触碰到书页，那本书突然“嗡”的一声轻颤，一道金光从书页中涌出来，在她面前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小身影。

那身影看着像个七八岁的孩童，头发是柔和的金色，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最奇特的是它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用泛黄的书页裁成的宽袖衣裳，边缘带着自然的毛边，衣料上能看到细密的纸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却又透着奇异的柔韧。它好奇地打量着青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纸衣”，忽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终于……能显形了！”

青禾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几本线装书哗啦啦掉下来。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青家的古籍里记载过不少奇闻异事，但亲眼见到这样一个裹着“纸衣”的“书灵”，还是让她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是谁？”她稳住心神，声音还算平静。

小灵体飘到她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纸衣的袖口随动作轻轻翻飞，带起一缕淡淡的墨香。它最后停在她胸前，盯着她领口露出的玉佩——那是青家执掌人的信物。“我是这本书的灵啊，”它歪着头说，“你是青家这一代的执掌人？”

青禾点头，目光落在那本依旧在微微发光的书上：“你……一直都在？”

“算是吧。”书灵叹了口气，小小的身影晃了晃，纸衣上的纹路跟着轻轻起伏，“以前书的力量没醒，我也只能沉睡着。直到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股劲儿冲了上来，就能出来见你啦。”它凑近青禾，眼睛亮晶晶的，“对了，我叫阿字，你呢？”

“青禾。”

“青禾……”阿字念了一遍，忽然拍手，纸衣的衣角被震得微微发颤，“好名字！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搭档啦！”

“搭档？”青禾皱眉，“什么意思？”

阿字指了指那本无字书：“这本书，可不是光用来‘保管’的哦。它记着三千世界的故事，但好多故事都断了线，乱了套，得有人去把它们补完整。以前是你爷爷、你父亲在守着，现在轮到你了，这才是青家执掌人的真正使命呀。”

青禾怔住了。

二十三年来的疑惑，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荡开层层涟漪。原来爷爷说的“懂”，父亲说的“记”，母亲未及说出口的陪伴，都不是指这本无字书本身，而是藏在书里的，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窗外的风穿过回廊，吹动了藏书阁的窗纱。阿字坐在无字书的封面上，晃着脚丫，纸衣的下摆垂在书页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讲那些断裂的故事，讲那些需要被弥补的遗憾。

青禾站在原地，看着那本突然“活”过来的书，看着眼前这个裹着纸衣、自称阿字的书灵，忽然觉得，这寂静了太久的老宅，或许终于要迎来不一样的热闹了。

而她的人生，也将随着这册无字书的苏醒，驶向一条完全未知的航道。